印象最深的人物,是在火车即将到达终点时改主意、让儿子空等一场的父亲,看着孔雀在丑陋孩童和荒芜家园里霸道行走的***,不断打电话催促年轻太太来领取儿子生日蛋糕的师傅……还是四十年没坐过火车、胡子浓密、非常想看一眼大教堂的盲人?我说不清,或许也记不得他们各自的名字,却又肯定会记住每一个所代表的命运。因为他们具有同样坚硬的线条,简洁如刀劈斧砍,语言动作直接化为不带形容词的表现,却古怪地能滋生出情绪来,是城市蓝领阶层所特有的不声张的悲凉,多一丝则成绝望,少一分又会显得冷漠。他们的脆弱是因为被卡佛捕捉到了最柔软、最心虚、最无奈的时刻,实际上,这样的人物是庞然的群体,几乎是任何社会金字塔底层最普遍的个体。
卡佛的小说不描绘奢华物件、喧闹环境,也没有知识分子式的对白,如贫瘠生活本身那样贫瘠。全都是短篇,因为他只能局限于一口气写完的内容,却能引来读者切身的感受,那就像,把名为“生活的问题”的拼图从所有绝望的底层人手里收拢,精简之后,留下所有问题中最让人心头一疼的瞬间。这种风格被定义为小说中的极简主义,读者是在共鸣中主动完成小说作者意欲表达的情绪,作者只负责勾勒,无须解释(冰箱坏了为什么不修?),更无须高屋建瓴地提出解决方案(失业了,谁该负责,谁来力拦狂澜?)。看卡佛的书很容易忘记社会的形态、乃至时代,很容易的,就把自己绕进去,看到那种熟悉的生活琐屑中的真相。
就是这个为了养家糊口累得快吐血的底层工人,写了这些小说,让一些名字普通、长相含糊的主人公做一些未加修饰的言行,却惊人地掀起美国当代小说的新向风潮。普通人会读到对“剃头、拖鞋、烟灰缸、玉米粥这类事物”的诚实描写,也就能读到作者对日常生活的尊敬,对贫穷等人生窘境的泰然。评论家和艺术家则读到一种耳目一新的风格,其实,那只是祛除一切浮华表面、一切哀声怨气、更别提虚张声势或矫揉造作。所有的人都可能被这种朴实无华打动,是因为生活有一种无论你多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的悲哀,朴实无华就是对悲哀的萃取,不着附带的评论或修饰。也许是因为有了卡佛“能见度低的小说”,没有战争或流浪或惊险凶杀的平凡日子才有了正面进入文坛的机会,也令文采这种东西有了谎言虚饰的嫌疑。
评论家常说卡佛是写loser写得最好的loser作家,我觉得这种评论只能是中产社会、乃至上流阶层的断语,透着势利的口吻。不管是对作家还是白领,都不该做牛做马累死累活的身份、或是酗酒的癖好去判定一个人是否失败。失败是精神的某个阶段,贫穷只是物质上的某种定义。卡佛写底层生活,但其文字的想像力和自制力需要高级的灵魂感受力,他坚持不断地写作本身也是一种高级的精神输出方式,偏偏又执着于文笔的减法,无异于给自己的创作增加困难的深度。这个“失败者”的头衔无论如何都是对正统社会的一次反嘲讽。
《大教堂》一篇就最具诗意,“我”在盲人和教堂间的永恒隔绝中成为桥梁,这无意的举动仿佛在可见与不可见、已知的局限与未知的无限间碰撞出离奇的灵感,“我觉得无拘无束,什么东西也包裹不住我了”,近乎直白地写出跳出生活局限的瞬间那如释重负的轻飘感。卡佛这种极简的抒情能让人在寡淡的几页后突然在一行字里找到欲哭无泪的理由。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7:36:5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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