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在此: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4768615/
说明:本文是厄任格拉夫系列短篇的第3作。
建议在阅读本篇前先阅读:
第1篇(http://www.douban.com/review/1567734/)、
第2篇(http://www.douban.com/review/1572031/)。
“单纯,”马丁•厄任格拉夫说,“简单说来,您的问题就在于此。”
“无辜①也成问题?”
小个子律师扫视了一下这间监狱牢房,然后转身瞧着自己的委托人。“正是这样,”他说,“假如您并不单纯,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了。”
“哦,是吗?”格兰瑟姆•比尔笑了,这笑容虽说还不至于登上牙膏广告,却是他在两星期零四天前被宣告一级谋杀罪成立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那您是说,无辜的人被收监关押,而有罪的人逍遥在外。您是这个意思么?”
“常有这样的事,比您认为的要多,”厄任格拉夫柔声说道,“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哦?”
“我并不是在拿单纯跟有罪进行对比,比尔先生。我知道您没有犯谋杀罪。问题不在于此。马丁•厄任格拉夫的所有委托人就其被指控的罪名来说,都是无辜的,这种无辜总会在适当的时机得以彰显。的确,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种推定,也是我的谋生手段。我收取的酬金很高,比尔先生,但只有在我的委托人无罪获释,他们的无辜被记录在案时,我才会收取酬金。如果委托人坐牢,那我分文不收,我为他代理所花的费用,不论多少一概不计。所以我的委托人永远是无辜的,比尔先生,正如您是无辜的一样,从这个角度上讲,他们都没有罪。”
“那为什么我的无辜成问题?”
“啊,您的单纯。”马丁•厄任格拉夫摩挲着他那精心打理的胡须末梢。他的薄嘴唇向后一绷,挤出了一丝笑容,但这股笑意并未波及到他那深陷的深邃眼眸。格兰瑟姆注意到,这个小个子男人穿着极为考究,不亚于纨绔子弟。他穿着绿色达特茅斯运动夹克,以及带有珍珠纽扣、休闲短领的米色衬衣。他的休闲裤质地是法兰绒的,带有时髦的翻边和打褶,跟衬衣一个颜色。他的丝绸领带比夹克的绿色要深,领带结下面有个显眼的标志,是用银色和古铜色的线绣上去的:一头狮子在和一头独角兽搏斗。袖扣跟运动夹克的珍珠纽扣颜色很配。在他那流露着贵族气派的小脚上穿着擦得锃亮、用整片科尔多瓦皮革制作的路夫鞋,不带穗或花边,款式相当简洁大方。不亚于纨绔子弟,比尔想,但他听说此人颇有能耐,并非徒有其表。据说他办案很见成效。
“您的单纯,”厄任格拉夫又开了口,“您的‘单纯’并非那种只与有罪相对的‘无辜’。与这种单纯相对的,是经验。您知道布莱克吗,比尔先生?”
“布莱克?”
“诗人威廉•布莱克。当然,您不可能与他有什么私交。他已经去世一个多世纪了。他在创作生涯之初写过这样两组诗:《天真之歌》与《经验之歌》。在一本书里的每一首诗,都能在另一本书里找到一首与之对应。‘虎,虎,光焰灼灼,燃烧在黑夜之林,怎样的神手和神眼,构造出你可畏的美健?’您也许熟悉这首诗,比尔先生。”
“我觉得上学时我学过。”
“有可能。用不着由我来为您讲解诗歌,先生,再说这里的环境又这样压抑。就让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吧。与单纯相对的是经验,比尔先生。您被控谋杀,先生,您只知道您没有犯下罪行。而您不但在谋杀罪一事上是无辜的,还在布莱克对这个词的用法上也是单纯的,您光是聘请了一位能干的律师,就以为万事大吉。我们身处文明社会,比尔先生,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们会了解到,法院的职责便是释放无辜之人,惩治有罪之人,杀人犯不会逃脱惩罚。”
“这不都是废话吗?”自从听到陪审团的裁决之后,这是格兰瑟姆•比尔第二次露出笑容。他想,别的暂且不说,这位衣着入时的小个子律师很善于鼓舞别人的情绪。
“我不会管这叫废话,”厄任格拉夫说,“不过眼下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您进了监狱,真凶逍遥法外。”
“沃克•默奇森。”
“您说什么?”
“他就是真凶,”比尔说,“我进了监狱,沃克•默奇森逍遥法外。”
“正是这样。因为光是无辜还不够,比尔先生,还必须要让陪审团相信自己是无辜的。简单说来,要是您不这么单纯,经验再丰富些,您早就恢复自由之身了,就不会像眼下这样了。”
“我本应该怎么做呢?”
“您本该做您拖了好久才做的事,”马丁•厄任格拉夫说,“您本该马上找我。”
*******
“被害死者艾伯特•斯贝尔德伦,”厄任格拉夫说,“遭近距离射击,心脏部位中了三枪。凶器是一把没登记的点三八口径左轮手枪,随后在您汽车的备用轮胎舱里被人发现。”
“那把枪不是我的。在警察向我出示之前,我从没见过。”
“您当然没见过,”厄任格拉夫抚慰地说,“继续。艾伯特•斯贝尔德伦是个放高利贷的。但他并不是这号人:每次向渔民和工人放贷一二十美元,一旦他们迟延归还高息,就用棒球棍砸断他们的腿。”
“归还什么?”
“啊,单纯是福,”厄任格拉夫说,“高息,高额利息的简称。这是犯罪学中使用的术语,指的是债务人为维持其财务状况所必须偿付的、不断产生的利息。”
“从没听过这个术语,”比尔说,“不过我还款情况良好。我每星期还给斯贝尔德伦一千美元,这部分钱不含本金。”
“您跟他借了多少钱呢?”
“五万美元。”
“陪审团显然认为,这足以成为谋杀动机。”
“哦,简真是发疯,”比尔说,“***嘛要杀斯贝尔德伦?我跟他无冤无仇。他借钱给我,是帮了我的忙。之前我有机会买下一批价值不菲的邮票珍藏。倒卖邮票是我的老本行,我有幸买到了一笔非同一般的藏品,其中多数邮票是美国和大英帝国的,但也有为数极多的早期德国邮票,还有——嗯,在我说得忘乎所以之前,容我问一句,您对邮票感兴趣么?”
“只在寄信的时候感兴趣。”
“哦。那我就这样说吧,这是一批上等藏品。卖家只收现金,这笔交易必须秘密进行。关系到税务问题,您明白么。”
“完全明白。税收制度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罪犯。”
“我并不认为避税就是犯罪,”比尔说。
“很少有人这样想。不过请接着说,先生。”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必须悄悄凑足五万美元,买下这批上等邮票。跟斯贝尔德伦打交道,我用不着填大堆表格,也用不着做什么抵押,光是作个口头承诺,就能借到钱。我很有信心,只要我把这批收藏拆开,零售给各个邮票商和收藏家,就能赚到三倍的钱。也许光是其中的美国邮票藏品就能卖到五万美元,我还认识一名买家,要是他看到那些成套的德国邮票,准会眼馋得不行。”
“这么说,每星期偿还斯贝尔德伦一千美元,对您来说算不了什么。”
“根本不算什么。我原计划在两个月之内卖掉一半邮票,然后先把五万美元本金还上,把这笔贷款还清。到时我归还的利息应该有八千到一万美元,差不多吧,不过跟五万或十万美元的利润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斯贝尔德伦帮了我的忙,我挺感激的。哦,当然他自己也不吃亏,每周百分之二的利息并不算苛刻,不过这场交易对我们双方来说是互惠互利,这点毫无疑问。”
“您以前跟他打过交道么?”
“这些年下来,也有十几回了吧。我借过的钱从一万到七万美元数目不等。我以前从没听说过利息也叫高息,不过我一直都及时还款。也没有谁威胁要砸断我的腿。斯贝尔德伦和我,我们一起做生意。最终结果总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检方声称,您杀害斯贝尔德伦,把欠他的钱一笔勾销了。陪审团当然会把这点当成行凶动机,比尔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只为一瓶威士忌的价格就动手杀人是常有的事,为了五万美元而杀人,这个数目已经够高了。”
“可除非我疯了,才会为这么一笔钱就去杀人。我可不是什么穷光蛋。要是我有什么难处,还不上斯贝尔德伦的贷款的话,只要把邮票出手就行了。”
“要是您有难处,卖不掉呢。”
“那我就把存货里的其他商品甩卖掉。我还可以抵押房产。哼,用房子抵押出来的钱偿还斯贝尔德伦,就是三个五万也不在话下。他们从中找到枪的那辆车,是安东里尼牌的蝎子跑车②。光是那辆车就抵得上我欠斯贝尔德伦的一半欠款。”
“的确如此,”马丁•厄任格拉夫说,“不过说到这位沃克•默奇森,他与本案有何牵连?”
“是他杀了斯贝尔德伦。”
“咱们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比尔先生?”
比尔站了起来。此前他一直坐在小铁床上,把囚室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了律师坐。现在他站了起来,舒展着四肢,走到了囚室后面。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站在那里看着牢房墙面上的涂鸦。然后他转过身,望着厄任格拉夫。
“斯贝尔德伦和默奇森是合伙人,”他说,“我只跟斯贝尔德伦打交道,因为肯发放无抵押贷款的只有他一个人。默奇森有一块保险业务,斯贝尔德伦没有参与。他们联手经营的投机生意包括房地产、投资,以及其他种种涉及大额款项的活动,在这些活动中,金钱往来频繁,没有多少账目记录可查。”
“见不得光的业务,”厄任格拉夫说。
“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并非自始至终都不合法,并非完全不合法,不过您说的没错,我喜欢您的措词。见不得光。”
“这么说他们是合伙人,一个合伙人干掉了另外一个,这种事倒也不是没有过。像本案这样解除合伙关系的方式,是最直接了当的。但为什么偏偏是这对合伙人出了问题?默奇森为什么要杀斯贝尔德伦?”
比尔耸了耸肩。“钱,”他说,“有那么多钱,不用说,斯贝尔德伦的死肯定让默奇森狠捞了一笔。我敢打赌,他揣进自个衣兜、没有记录在案的钱远不止五万美元。”
“这是您怀疑他的唯一理由么?”
比尔摇了摇头。“这对合伙人有个秘书,”他说,“名叫费利西娅。她年纪轻轻,有着乌黑的长发,闪闪发亮的黑眼睛,能登上杂志插页③的姣好身材和能给香奈儿做广告的漂亮脸蛋。两个合伙人都跟她有一腿。”
“也许这一点并未引起怨恨。”
“可它引起了。默奇森已经娶了她。”
“啊。”
“我之所以知道是默奇森杀死了斯贝尔德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比尔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那里的律师。“那把枪是在我行李箱里发现的,”他说,“包在一条脏毛巾里,塞进了备用轮胎舱。枪上没有指纹,也没有登记在我名下,却在我的车里。”
“那辆安东里尼牌蝎子跑车?”
“没错。怎么了?”
“没事。”
一瞬间,比尔皱了皱眉,然后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枪是有人放在那儿的,好栽赃陷害我,”他说。
“看来是这样。”
“把枪放在那儿的人肯定知道我欠斯贝尔德伦的钱。肯定是掌握内幕消息的人。合伙人只有他们俩。我去办事处偿还利息——或者像您说的,该叫高息——的时候,常常碰到过默奇森。他们为什么管这叫高息?”
“我不清楚。”
“默奇森知道我欠钱。而且默奇森和我向来不睦。”
“为什么?”
“我们就是合不来。原因无关紧要。还有,我可不是在乱抓救命稻草。说这话——斯贝尔德伦可能是我杀的——的人正是默奇森。欠斯贝尔德伦钱的人多的是,他们当中大概有好几位财政状况比我更紧张,但默奇森却告诉警方说,在斯贝尔德伦遇害前两天,我跟他大吵了一通!”
“有这回事么?”
“没有!哼,我这辈子从没跟斯贝尔德伦吵过架。”
“有意思。”小个子律师抬起手,举止优雅地理顺着胡须的末梢。格兰瑟姆•比尔注意到,律师的指甲经人打理过,上面竟然还涂了无色的指甲油?他定神一看,没有,没涂指甲油。这位小个子律师也许是个讲究穿着的人,但显然并非纨绔子弟。
“那天您真的见过斯贝尔德伦么?”
“是的,老实说,我是见过。我还了利息,我们还彼此开过玩笑。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谁也不会误以为我们有过什么争吵。”
“啊。”
“哪怕有过争吵,默奇森也不可能知道。他根本就不在办事处。”
“更有意思啦。”厄任格拉夫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有意思。但您怎样才能证明是他杀了合伙人,陷害我呢?你没法诱使他认罪,对吧?”
“有些杀人犯是会认罪的。”
“默奇森可不会。我觉得您可以尝试从那把枪入手,对他进行调查,不过警方试过从枪入手,想追查到我头上,结果发现他们什么也查不到。我看不出——”
“比尔先生。”
“怎么?”
“你为什么不坐下呢,比尔先生。来,坐这把椅子吧,我肯定它比床边舒服得多。我站上一会儿。比尔先生,您有一美元么?”
“在这儿他们不让保留财物。”
“那您拿着这个。这是一美元,我借给您的。”
律师的深色眸子闪闪发光。“不收利息,比尔先生。这是个人借款,不是商业交易。现在,先生,请把我刚刚借给您的一美元交给我。”
“把它交给您?”
“没错。谢谢您。比尔先生,您已经聘请我来为您的利益行事了。从您无条件获释出狱那天起,您会欠我九万美元的酬金。这笔酬金包含了各种费用。各项开销也由我自行负担。万一我没能让您获释,那您什么也不欠我的。”
“可是——”
“这样安排您满意么,先生?”
“但您打算怎么做?雇佣侦探?申请重审?试着让案件重新来过?”
“有人保证会救您的命,比尔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您会要他先讲讲有何计划么?”
“不会,可是——”
“九万美元。只有在我获得成功的情况下,才需要支付。您对这个条件满意么?”
“是的,可是——”
“比尔先生,下次我们见面时,你会欠我九万美元,另外您还会对我由衷感激。在此之前,先生,您只欠我一美元。”律师的薄嘴唇上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被犁断的虫原谅犁头’,比尔先生。语出威廉•布莱克《天堂与地狱的联姻》。‘被犁断的虫原谅犁头。’在我们下次会面之前,您不妨想想这句话。”
*******
马丁•厄任格拉夫与格兰瑟姆•比尔在五星期零四天之后再度会面。这次律师穿了件两粒扣、带有不明显竖条纹的藏青色西服。他穿着黑色侧翼式皮鞋,擦得锃亮,还穿了件浅蓝色衬衣,衣领和袖口是白色的,与衬衣的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系的领带上有一道半英寸宽的皇家蓝条纹,这道条纹侧面有两道细条纹,一根是金色的,一根是亮绿色的,领带的底色是海军蓝色。
这一次,厄任格拉夫的委托人也打扮得颇为体面,尽管他穿的斜纹呢夹克和肥大的法兰绒裤子很难与律师的穿着媲美,但比起他早先在监狱里穿的那件不成样子的灰色囚衣,可谓大有改观。同样,他所在的这间办公室跟上次他们会面时所在的那间简朴的牢房比起来也大为改善。这间屋里乱糟糟地码放着书籍和箱子,写字台上摆满了书、集邮册、装进玻璃纸封袋和散落在外的邮票,屋里还有两张破旧的皮椅,一张与之配套、已经塌陷的沙发,这些杂乱摆放的物品令人感到安适。
比尔坐在写字台后面,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厄任格拉夫,后者身板笔挺地站着,一只手搁在写字台上,另一只手放在身侧。“九万美元,”比尔不动声色地说,“您得承认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厄任格拉夫先生。”
“我们曾就这个价码达成过一致意见。”
“毫无疑问。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而且我对口头契约的神圣性信奉不疑。不过据我理解,只有在您经过努力促成我自由获释,才需要向您支付酬金。”
“今天您自由了。”
“的确如此,明天我也是自由的,不过我看不出这跟您的活动有关。”
“啊,”厄任格拉夫说。他脸上流露出极大的失望之情,这股失望之情让人觉得,它不光是由个别客户引起的,而是应全人类而生。“您觉得我没有为您做任何事。”
“我倒不会这样说。也许你正要申请重审。也许您雇佣了侦探,或是亲自作了一些调查。也许在适当的时机,您会想法把我弄出监狱,但就在这时,发生了意外情况,结果您的效劳之举变得没有必要了。”
“发生了意外情况?”
“哦,谁又能预料得到呢?”比尔惊讶地摇着头。“想想看。默奇森竟然会良心发现。这个大老粗的良心还不足以让他进一步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他想到,万一自己突然死了,我还得为他犯的罪服无期徒刑。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不能危及自己的人身自由,不过他想万一自己不幸身故,能有所弥补。”
“明白。”
“于是他写了封信,”比尔继续说,“他打了一封长信,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害死合伙人,那把没登记的枪原本属于斯贝尔德伦,他是如何射杀了他,如何用毛巾包了枪放进了我的车里。后来他编造了我与斯贝尔德伦的争吵,当然,这样一来,警方就会对我进行调查,接着我就进了监狱。我看了默奇森写的信。警方让我看的。他解释得一清二楚。”
“他可真体贴。”
“然后他做了一件平常的事。他把信给了一名律师,并指示后者把信放在保险箱里,只有在他死后才能拆阅。”比尔从写字台上的一团糟中找出一只邮票镊子,用它夹起一枚邮票,冲着邮票皱了皱眉头,然后把它放了下来,直视着马丁•厄任格拉夫。“您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天可怜见,默奇森可是个年轻人,身体健康,怎么会料到自己会死呢?也许他确实有不祥的预感。”
“我对此表示怀疑。”
“那就是纯属巧合了。默奇森把信交给了律师,几星期后,他在一条弯道上车辆失事。他的车撞断了警戒护栏,从两百英尺高的地方掉了下去,车子因撞击而爆炸。我认为他死时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认为您说得对。”
“他开车一向谨慎,”比尔陷入了沉思,“也许他喝多了。”
“也许。”
“要不是他发了善心,写了那封信,也许我就要在监狱度过余生了。”
“多亏他这样,您可真走运。”
“可不是么,”比尔说,“所以,尽管我对您为我做的一切由衷感激,不管您都做了什么,尽管我并不怀疑您会适时地还我自由之身,尽管我不清楚您是怎么安排的,但说到您的酬金——”
“比尔先生。”
“什么?”
“您当真相信,像W•G•默奇森这样讨人嫌的恶棍,会费心把他死后您的自由问题安排妥当么?”
“嗯,也许是我看错了这个人。也许——”
“默奇森恨您,比尔先生。如果他发现自己会死,他一定会因为您含冤入狱而感到快慰。我跟您说过,您是个单纯的人,比尔先生,看来几个星期的牢狱之苦也没能削弱和减少您的单纯。您竟然以为那封短信是默奇森写的。”
“您是说他没那么做?”
“信是用他办公室里的打字机打的,”律师说,“用的是他本人的信纸,很多专家都会信誓旦旦地说,底下的签名是默奇森本人签的。”
“但不是他写的?”
“当然不是。”马丁•厄任格拉夫的双手在他面前悬停在空中。那副架势像是在一台看不见的打字机上打字,或者只是看上去像猛禽捕掠的利爪。
格兰瑟姆•比尔着魔般地盯着小个子律师的双手。“那封信是您打的,”他说。
厄任格拉夫耸了耸肩。
“您——可是默奇森把它留给了一位律师!”
“这位律师并不是默奇森过去聘请的那位。据推断,默奇森显然是从电话黄页里挑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还跟这位律师有过电话联系,讲明了他想让律师为他做些什么。然后他把信、支付律师费的邮政汇票,还有一份确认电话通话内容的短笺一并寄了出去。看起来,他与律师商讨此事时没有使用真名,在附上的那张短笺里署的也是化名。不过他的署名看起来确实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厄任格拉夫打住话头,用右手整了整领带结。这条领带颇为特别,比他平时佩戴的色彩更鲜艳,这是牛津大学凯德蒙学会的领带,而马丁•厄任格拉夫并不隶属于这一团体。这条领带是一起较早的案件留下的纪念品,他倾向于在特别的幸运场合——个人大获全胜的时刻——佩戴这条领带。
“默奇森作了周详的指示,”他接着说,“他会每周四给这位律师打电话,只重复一下他所使用的化名。要是哪个星期四他没打电话,星期五也没打电话,律师就拆开信,并按信中的指示行事。一连四个星期四,律师都收到了电话,应该是默奇森打的。”
“应该是吧,”比尔语气沉重地说。
“当然。在第五个星期的星期二,默奇森的车坠下了山崖,他当即毙命。律师收到了沃克•默奇森的死讯,可他弄不清委托人的真实身份。然后到了星期四,没有打来电话,星期五也没有电话打来,于是律师拆开信,立刻去了警局。”厄任格拉夫摊开手掌,露出大大的笑容。“其余的事,”他说,“您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
“天哪,”比尔说。
“要是您真的认为我什么也没做,不该得那份钱——”
“我得变卖部分存货,”比尔说,“不会有问题的,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星期内我就把支票送到您的事务所。顶多十天。或者您愿意收现金?”
“支票就行。只要是有效支票就行。”他嘴唇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表明他是在开玩笑。
这副笑容令比尔不寒而栗。
*******
一星期后,当格兰瑟姆•比尔把支票递过马丁•厄任格拉夫极度零乱的办公桌时,回想起了那副笑容。“是有效支票,”他说,“我永远不会给您开空头支票,厄任格拉夫先生。是您打了那封信,是您打了所有的电话,您仿造了默奇森在汇票上的假签名,时机一到,您就让他车毁人亡了。”
“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厄任格拉夫低声说。
“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默奇森杀了人,嫁祸给我,然后不明不白地付出了代价,令我重获自由。‘被犁断的虫原谅犁头。’”
“的确如此。”
“也就是说,只要目标正确,手段就是正当的。”
“布莱克的那句诗是这个意思么?我一直想知道。”
“只要目标正确,手段就是正当的。我是无辜的,现在我自由了,默奇森有罪,现在他死了,您拿到了钱,不过这没什么,因为我靠那些邮票赚了不少,当然,我也不用向斯贝尔德伦还钱了,可怜鬼,因为人死债消,还有——”
“比尔先生。”
“什么?”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这件事,不过恐怕我非这样做不可。您要比您自以为的还要单纯。您按照我们的约定,为我的服务付了不少钱,我觉得,也许我应该给您提供一些经验,就当是一份薄礼好了,用以弥补您那极为严重的单纯。我先从忠告说起吧。千万不要继续您与费利西娅•默奇森的恋情。”
比尔目瞪口呆。
“为什么您与默奇森相处不睦,这一点您本该告诉我,”厄任格拉夫温和地说,“结果我只好亲自着手调查,这倒没什么。更重要的是,人不应该和不敬重自己、用谋杀罪名陷害自己的女人同床共枕。默奇森先生——”
“是费利西娅陷害了我?”
“当然,比尔先生。默奇森太太并非要跟您作对。当然她也不是为了帮您。您瞧,她杀害斯贝尔德伦的动机跟我们没多大关系。杀人之后,她需要有人当替罪羊。”
“如果她丈夫只是道听途说您与斯贝尔德伦有过争吵,不大可能告诉警方。当时他不在现场,也不知道你们见过面,假如他贸然告诉警方,而您有不在场证明的话,他就会显得很傻,不是么?”
“但默奇森太太知道您见过斯贝尔德伦,她告诉丈夫说你们俩有过争吵,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就告诉了警方,随后警方在您本人的安东里尼牌蝎子跑车里发现了手枪这一凶器。顺便说一句,这是辆很棒的车,您有这么辆车真是值得赞赏,比尔先生。”
“是费利西娅杀了斯贝尔德伦。”
“是的。”
“然后嫁祸给我。”
“是的。”
“可是——您干嘛要陷害默奇森?”
“难道您指望我说服法庭相信是她干的?她由于良心发现,给律师留下了一封信?女人是不会给律师留下书信的,比尔先生,她们这样做的可能性不比她们有良知的可能性大。所以我只好因势利导,就地取材。”
“可是——”
“而且这个女人年纪轻轻,有着乌黑的长发,闪闪发亮的黑眼睛,能登上杂志插页的姣好身材和能给香奈儿做广告的漂亮脸蛋。她还是个出色的打字员,在很多方面都能帮得上忙,这些我们就暂且不谈了。比尔先生,要不要我给您来杯水?”
“我没事。”
“我肯定您会没事的,比尔先生。我肯定您会,比尔先生,我还要给您提个建议。我认为您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成家立业了。我认为那样您会过得更幸福。您是个单纯的人,比尔先生,现在您学到了厄任格拉夫经验,这份经验会让您受益匪浅,变得更为老道,但您的单纯并不容易消除。对默奇森遗孀和她那类人敬而远之吧,比尔先生。她们不适合您。给自己找个传统的姑娘,过过传统的生活吧。做做邮票生意,侍弄一下花园,养养小猎狗吧。西部高地白梗④这个品种挺适合您,不过当然,您说了算。比尔先生?您确定不需要来杯水吗?”
“我没事。”
“那就好。我再送您一条布莱克的思想吧,比尔先生。‘腐烂的百合⑤比野草更难闻。’这句诗同样出自《天堂与地狱的联姻》⑥,他还把这首诗称为《地狱箴言》,也许有朝一日,您会为我解说这句诗的意思。布莱克想表达的意思,我总是搞不太懂,比尔先生,不过他的诗听起来着实美妙动人,不是么?天真与经验,比尔先生。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不是么?天真与经验。”
【完】
①innocence,一语双关,兼有“无辜”与“单纯”之意。律师在下文中使用该词时作“单纯”解,而格兰瑟姆•比尔以为律师说的是“无辜”,故二人有一番辩说。
②Antonelli Scorpion。Antonelli是著名意大利汽车厂牌。
③centerfold,杂志中页的折页图片,常为裸体模特的特写照片。
④一种活泼可爱、性格乖巧的小型梗犬。
⑤百合在英语中也有“纯洁的人”之意。
⑥该诗句其实出自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7:36:0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236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