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风日好《骄奢与矜持》

最近，董桥先生新作《今朝风日好》上市，褐色皮革精装封面配上烫金题字，小小一册恰有风韵，捧在手心里很觉舒畅。虽然知道作家出版社这次愿意花大力气如此装祯，不必说肯定是要把帐算在读者头上的，但想必董桥先生的主观意愿也起了不小作用。狠狠心花了几乎多一倍的价钱买下书，发现内容果然与书籍装祯、插画和藏书有关，怪不得要在大堆印刷品中刻意显得如此鹤立鸡群，原来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确会有一番贴心的。

大凡文人都爱书，买书读书藏书继而发展到自己写书，总之与“书”这个字是不离不弃，越抱越紧。农民靠天吃饭，文人靠书吃饭，这本无可厚非，但依靠和喜欢是两回事，后者显然更纯粹，不功利。董桥说大凡书痴都要经历四个阶段：先是只买要读的书，继而搜买想读的书，再则立心读遍存书，最后捧回家的全是些装祯美丽的老书了，即使一个字都不懂也要硬着头皮买来玩赏。这和男人迷女人等正常“认识论”规律正相反，后者通常都先看外表，最后才关照到内心，于是便被讥讽为浅薄没深度。其实初看《今朝风日好》的时候，我也暗自嫌弃董桥的讲究，这样不厌其烦地追究，何必呢？我始终坚信人生是一个删繁就简的过程，应该是越活越不在乎的，怎么老先生年纪大了反而如此较真放不下？

不知道是被老先生的渊博还是诚意打动，读着读着也便慢慢嚼出味道来，随着他穿梭在某街某巷的某个布满昏暗光线的老书店里，倾听他细数19世纪著名装祯作坊或师傅的名字。毛姆、艾略特或兰姆的书因为有了那些美丽的插画而更为迷人心智，封面的烫金题字与软羊皮面摸上去沁人心脾，手指抚摸在线装手工压制的黄旧纸张上，文字的清丽委婉或磅礴仿佛变成微风渗透进张开的毛孔里，渗进血液，渗进心脏。

我能感受到那种直观的、来自身体的第一时间的享受，但这享受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必须经过读书的纯功利阶段，必须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文字缠绕、折磨，才能渐渐脱离内容所刻能给你带来的影响，磨炼出那种感官与理性合一的纯粹境界。当你买第一本书时，你是不会在乎他的封面设计，纸张和装订的，你只会关注他的内容，即使你流泪，哀号或咆哮，你也不会是因为它的非内容部分而这么做，因为你无暇在乎，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无暇顾及盛放饭菜的器皿一样。这就是贵族与平民的区别。每个人都会经历读书的平民阶段，如饥似渴地摄取书能给你的哪怕一点点养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读书的贵族。

很多人恨“贵族”这个词，觉得奢侈，娇贵，高高在上，外加一点高攀不弃的嫉妒。贵族确不是什么完美的好词，做个读书的贵族也并不代表这个人如何无懈可击，这只是一种心态，不可强求，亦摹仿不得。我父亲一直不是什么百万富翁，家中资财可算稀薄，但他一生嗜烟如命，只抽好烟，从烟的品牌味道到烟盒的包装设计他都有苛刻的要求，否则宁愿不抽，我常笑话他是个抽烟的贵族，但事实上他对其他一切俗物都毫不在乎。

读书也是如此，文人清贫，却要这样费功夫讲究书籍从里到外的优劣美丑，事无巨细，为何？恐怕只因他在乎，喜欢，喜欢不是依赖，是没有任何目的的，喜欢只是因为它好，它美，它能给你带来身心合一的享受，让你在同一时间达到理性与感***汇的高潮，就如鱼水之欢。真正的贵族，求的怕不也是物质排场云云，而是一种骄奢与矜持，一种精挑细选之下的美感，一种缘分。

且不论是读书还是什么，人的一生总该做那么一次贵族，至于贵在何处，心到即可。偶读《从文家书》，得知沈从文虽老说自己是个乡下人，但妻兆和在信中却老叨叨他太爱花钱买衣服，爱打扮，可见“乡下人”也并非邋邋遢遢什么都不在乎。说他俗，可俗和雅的分别又在何处？忘了谁说过，有嗜好的人是可爱的，因为他好歹有个自己的追求，有个念想，总不至于活得稀里糊涂。也许“删繁就简”论也并非要如此绝对，简洁平常是好，但并不妨得偶尔做做执迷不悔的人，简陋要有简陋的心安，矜贵也应有矜贵的顽执。

英国女作家海伦•汉芙在其作品《查令十字街84号》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美国女作家海伦也是个书痴，几十年来用书信委托伦敦旧书店的书商弗兰克为她寻找她喜爱的书籍珍本。他们在一本本初版孤本中倾诉爱情，在文字信件中彼此依靠，却一生没有见面。我喜欢这种散发着哀而不伤的距离感，像穿堂的凉风带来清冷孤傲。无论是书籍还是爱情，或是我们在乎的某事某人，潦草邋遢都是不负责任的莽撞态度，在粗陋中保持一定的骄奢而矜持，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爱护。董桥海伦对书亦恭敬至此，遑论人心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