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狭小的院子又有了熟落的枣,砖地长着小片小片的青苔。女儿说空气含氧高才能长青苔。空气好不假,日照时间短也是原因之一。四合院被后建的房屋割乱,看不出原来的格局,过道窄曲且深,阳光照不进,当然长青苔了。四九城内寸土寸金,几乎每个院落都有出租的房子。街坊们笑呵呵的嘘寒问暖,写着忠厚传家久的院门一关,谁也看不透里面的悲欢离合。
我望望被树荫遮蔽的胡同,不经意间,我已在东四挤了三年。又不经意间,竟到了知堂老人说的“中年爱简约”的时节,仰头看错落的树枝,还有缺角的门墩,雕着花纹的瓦当,干裂的木头窗框,生出相看两不厌的情愫。东四这片儿地,有很多历史事件和人物,忍不住想象我要是置身其间将是怎样的反应。自己是微不足道的人,少年既无凌云笔,中年只余萧瑟襟,虽说仍有读书的爱好,但却如火烬灰存,只求一点暖,再无年轻时淘书读书那股疯劲了。遇到好书,占有之心弱了。翻翻,有时就过去了。搁在以前,说什么也得请回家去。就象朋友相聚,不醉不散。现在是淡淡的说几句,便各自走开了。也许很长时间不想念,也许忽然来了兴致,不顾时间早晚,将朋友邀来作彻夜长谈,倦了便说我醉欲眠君且去,呼呼一觉,世界从此与我无关。读书到此境界,该算一小成,交友到此境界,该算一大成。
知堂老人又说他的写字,只是想“多少留下一点痕迹”,其实何尝容易。者如这胡同,这四合院,这北京城,三千年建城史,六百年建都史,上千万的人在其中。人再多,多不过石头;石头再结实,抗不过西风渐紧雨水浇淋。电影《沙鸥》里说,“(圆明园)能烧的都烧了,就剩这些石头了。”自然侵蚀、兵火焚烧,加上社会发展必要的淘汰,一些不可复制的建筑从此被抹平。北京奔着国际化大都市去了,就觉得从前的痕迹碍事,以至于一帮好事者拎着相机、画笔和推土机赛跑。我喜欢在胡同里闲逛,也许和况晗老师擦肩而过;胡同消失了,和一段历史擦肩而过。
况晗刚来北京也是住胡同。也是命定吧,日久生情,爱上了胡同。科班出身的他放弃了油画,把粗铅笔削成铲型,跑到各处的胡同,一笔一笔的做起了“铅笔和绷在画板上的纸硬碰硬”的笨功夫。一画就是十八年。这种画法跟搬砖头差不多,天命之年的况晗说,“再画二十年可能是吹牛,也就再画十年吧。画铅笔画很要劲的,太辛苦,老了就画不动了。”
他的铅笔画册《消失的胡同》,对普通人是艺术品,是说明书,是了解老北京胡同的捷径。对住过胡同的人,则是一封老朋友的书信。在他的画展上,有些老居民看得流泪。他的铅笔,“画出了老北京的味”,宁静悠长的夏日和快雪时晴的特写,满墙的爬山虎和摇尾巴的小狗,骑车回家和在葡萄架下炒菜的妇女。。。古老的胡同是人间冷暖的载体,况晗笔端流出的是汩汩的人文关怀,所谓艺术感染力,即是一枝一叶总关情吧。
那个在胡同里骑车的妇女,况晗没画出她的五官,我却看着象我的母亲,象每日里忙前忙后的街坊大妈。如果说帝王将相的皇城官邸是北京城睥睨天下的表情,那么老百姓的胡同就是北京城忍辱负重的低低的姿态。被司空见惯的东西感动,需要平和的心情与艺术的敏感。张承志曾为北京人等待公交的表情动容落笔,况晗为胡同的青砖灰瓦作画,他说,“我清楚外界对我的画的过誉,我清楚那是胡同的好,被我的画打动也就是被胡同打动,画的艺术性再高,也不及历史的永恒。”
这部画集里的胡同,将近半数已经荡然无存或面目全非了。即使是受保护的东四历史文化区,八条的几套四合院,在07年时也险遭开发商的黑手。再过100年,希望人们可以走进修缮良好的胡同追思怀古,而不是坐在高楼大厦里面对着《消失的胡同》这位老朋友,你长吁短叹,他沉默不语。
本文部分引用来自丁杨《用铅笔和推土机赛跑》 《读库0801》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6:19:0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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