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清朝十二帝《民族主义、话语权和阎崇年事件》

在人类暴力史上，一个耳光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十月初无锡签名售书会上的一巴掌，却让网络和媒体顿时热闹了许多。没准儿什么时候还能给评个史上最牛耳光呢。被打的，是最近几年在央视《百家讲坛》上走红的清史老学究阎崇年先生，打人的，则是以汉族主体意识著称的汉网版主、汉服销售商、网名“大汉之风”的黄海清。

事件发生后，立即在网上掀起了轩然***。持有不同立场的人们纷纷发表评论，声势颇为强劲，数家门户网调查的结果，竟然大多数人都支持打人者。而黄海清则被警方拘留十五天，并处以罚款。而阎崇年方面，对此的反应则非常低调，不准备起诉，但觉得这样的暴力行为乃“社会意识的悲哀”，并坚持只与有学术资格的人讨论。

前些日子，黄海清从局子里给放出来，跟媒体谈起自己何以要掌掴阎崇年。原来他是一个汉族民族意识很强的年轻人，自幼即对历史有兴趣，而清朝开国时对于汉族的屠杀、文字狱以及***战争后的积贫积弱，令他极为愤怒。恰恰阎崇年在讲坛上对于清朝皇帝的作为颇多褒奖之词，于是就认定，阎崇年的言行和著作，都严重贬低了伟大的汉民族的尊严，而对于曾经的寇仇却每多褒奖，虽然话未出口，实则已经视之为汉奸。于是，数年来他多次寻找与阎对话的机会，但在上海签名售书时，他的提问，却被阎拒绝。此次本非要打人，但轮到他签名之时，却突然对于彼此话语权的不平等而愤愤不平，遂给了阎崇年一个耳光。目的是为了借此获得自己言论思想的曝光度。

其实，黄海清的言论并不多，但后来似乎又接受过一次采访。那次的言论要比他刚出来的时候要稍微严密一些，他指责阎的言论完全失去了史家基本的公平、客观，丧失道德底线，为所有主持正义的汉族人所难以容忍。另一点就是指责学术圈斥责他使用暴力，乃是学术精英继续垄断话语权的一种表现。

如果说，黄海清的话还不至于太出格的话，那么，他的这一巴掌在网络上激起的声浪，除了得到很多声援外，那些支持者已经开始直斥阎为“汉奸”、“清狗”、“满遗”，并进而把目标渐渐由阎崇年个人，转移到早已成为历史陈迹的满汉矛盾上。与此相合的是，网络上还流传着一套“阎崇年语录”，一例都是贬汉挺满的，而阎崇年则声明，这些语录并非自己所为。原本看似一件偶然的暴力行为，何以竟然激起如此强烈的民族意识的爆发？这种民族意识到底意味着社会思想怎样的变化？

作为一个史学工作者，我自小便不喜欢读宋金、宋元和清代史，觉得实在太压抑，甚至常常有悲愤之感。那种民族意识起自于何处呢？这不能不说是社会主流意识和学校教育灌输所致。随着视野渐渐拓展，如今已经不再抱此狭隘之意识，知道历史的进程，并非道德立场可以改变，历史的演化结果，也非我等的愤怒即可重新选择。因此，反而最喜欢读清代史，尤其喜欢清代的学术和思想。那么，这些网络上强大的反阎、反满声浪，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说实话，从清兵入关之前，满族与汉、蒙等族的融合，就已经开始了。如今早已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历史上其他的汉族以外的民族也是如此，这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或许有些民族朋友并不认同，甚至我也以为这样的提法，有着明显的政治意图，但并非不符合历史与现实。特别是满族，应该说是汉化比较彻底的一个民族。在这种情况下，不知反满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保持汉民族的尊严吗？

我曾经根据黄海清的身份，推测他们是有商业上的炒作意图的，目前尚无法证实。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对问题的理解，就算是有炒作意图，也已经无须再做这样的推测。我们需要了解的是，何以网络上会出现如此激烈的带有极端民族主义色彩的言论，而且充斥着暴力和不宽容的色彩？细心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中国并无所为纯种的汉人，中国文明自始就是很多族群不断冲突、融合而拓展的历史。上古的苗、楚、夷、戎、狄、越等，到中古的匈奴、羯、氐、羌、鲜卑、突厥、回鹘、契丹、党项、女真，再到后来的蒙古、满洲，这不过是其中之大者，小的民族、部族与汉族融为一体，更不知有多少。因此，纯粹的汉族、汉文明，都不过是不懂得历史过程的妄自尊大而不自知者的梦呓。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流淌着很多不同民族祖先的血液，我们的思想、生活都是各民族相互交流吸收彼此文化的结果。而我们的这些祖先，在彼此交往的过程中，类似明清之际的战争、杀戮，可以说不胜其数。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杀戮是双方面的，不要以为汉族就多么文雅、仁慈，无论什么时候的汉人。想想，都觉得现在网上所谓汉族者的言论，实在太可笑，说自己是纯种汉人要反满的时候，你的身体里可能流淌着鲜卑、契丹的血液呢，甚至还有不自知的满族血统呢。

大概这样说要招来骂声一片的，但是，只要认真读过历史的人，我想只要不昧着良心说话，大概都会承认这一点的。因此，无须把历史和现实的道德立场简单地等同起来，结果可能是让自己无所适从。可能会有人问，照你这样说，难道日本人来了，我们也任由他征服吗，还需要民族气节和民族精神吗？这样的问题其实还是弄混了历史和现实。因为，人只能在现实层面上才会遇到实际的问题，而不是这样假设出来的问题。当后金作为一个敌国侵略、征服当时的汉人国家的时候，那些宁死不屈的英雄，永远值得我们崇敬，因为他们身上凝聚的是人类远远超越于民族和国家意识的自由、独立的精神。当李成梁杀害努尔哈赤父祖之时，也他的奋起抗争，也同样有这样的精神存在。当英国军队、日本军队入侵的时候，那些满、汉英豪为了自由而抗争，也是一样表现出中华民族崇尚自由的精神。当然，越近的历史，越容易与现实联系在一起，越容易与现实相混淆。这也是最为难解的心结。但是，如果从长期的历史眼光来看待国内的这些历史与民族相纠结，在思想上大概并不难超越。

有人或许担心，今后民族关系会是什么样的？先人无法预测后来的历史，特别是民族之融合，后人也同样无法预测。历史的事变、民族的分分合合，谁能知道得清楚呢？正如西周的时候，现在满族的祖先肃慎怎么可能想到，有一天，他们的子孙会与商人、周人的后裔，共同生活在中国这个观念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总之，我以为极端民族主义的来源乃是无知和缺乏理性。那么，何以会以满族为攻击对象呢？这可真是令人费解。我无法有清楚的理路来思考此一问题。只能粗略推断一下。民族主义复兴是每个国家经济社会获得较大发展后的必然，尤其是像中国这样曾经在近代饱受欺凌的国家，更是如此。加之在救亡声中建立的新***，历来的教育都具有把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化的倾向，构成了此时民族主义最初的基础。民族主义不能无区分地说好与坏，当一个民族有此共同意识，奋发向上之时，自然是有助于文明的成长的。但是，由于诸多对外、对内的原因，而无处发泄，最后反而攻击内部的满族，则可以说是社会发展的潜在的一种祸根。我还很奇怪地注意到，这些极端民族主义往往与草根阶层争取话语权联系，或许意味着，这些暴力倾向，实际上是与民众公共话语权的空间太小，这样的思想力量需要有发泄的出口，其他方向被堵死，大概只能涌向不甚受阻碍的类似于满汉矛盾这样不痛不痒的话题。

需要声明的是，我并非阎崇年的粉丝，只是通过这件事，有过一些思考。至于黄海清的那些说辞，很多都是站不住脚的。比如，阎崇年偏向满族，或许学者会有这样的倾向，研究深入一些，感情也会投入其中。阎在这方面的确有不够注意的地方，但总的来说，阎的书中，凡是遇到分歧的地方，通常都会介绍几种观点和证据来源的。应该说他能够遵守基本的学术规范，但思想的差异为人所恒有，他人有思想的自由。至于网上的所谓阎的语录，我也对照过，与原书、原网址的原文多有出入，这些语录的始作俑者显然都不是简单地剪切、粘贴，而是有选择地去取，其意图是再也明显不过的。当代中国的草根阶层的话语权问题是存在的，但黄海清这里弄错了，他想要阎给予他的，乃是对话权，而非话语权，对话权是对话双方协商而存在的，如果人家不愿意，根本没有强行要求对话的权利，人家有拒绝你的权利。再说，看不惯、听不惯别人的言行，也要容忍，或者不听不看就是。

最为可笑的一点，就是黄自己对记者说，他听不进阎的讲座，更看不进阎的著述，而且他的历史知识大都来自于网络。我不能说网络就一定意味着浮泛的知识，但这样的基础，就自以为正确、正义，就有资格去掌掴与自己思想不同的人，不也太霸道了点儿吗？真难想象，有一天他有了话语权，高高在上，别人的话语权如何得到保证？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无数的人支持，正是中国社会思想的悲哀之处，也是教育思想的的可悲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