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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来,与华尔街共生的实体经济经历过多次变革。中世纪末期,西欧为远程贸易发明近代金融。运河、铁路等基础设施建设,创造了统一的美国市场,西部和南部的开发,19世纪末迅猛地工业化,赶超欧洲,华尔街都居功至伟,也反复炒作泡沫。
这种体制通称为资本主义。以英美为典型,称市场资本主义或盎格鲁-萨克森模式,微观是以资本为中心协作,组成企业,经典形象有福特的流水线和卓别林的电影,宏观由市场规定协作的目标,金融供应资本。使持续的增长、分工和技术进步成为可能。
以苏联为典型,称国家资本主义,用中央计划代替市场和金融的功能,微观沿袭福特的精神,并无意识形态那么对立。欧陆和东亚国家,称莱茵-东京模式,则是两者不同程度的合体。
同时分配向资本倾斜,就是剥削,学术上亦称为剩余索取权。但不是机械地划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时间,这种观点把产能看成孤立和固定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相当于个人的产能因协作增加。剥削以增量为限。理论上每一秒工人都受剥削且受益。少剥削(工会斗争)比多剥削好,但剥削比不剥削(不协作)好。阶级间是微妙的竞合关系。
微观的分配不平等积累成宏观的供需失衡。资本主义周期性地爆发危机。1929年大危机更是几乎毁灭世界。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主义应运而生,国家日益干预经济。最终建立大企业、大***、大银行三位一体的社会。
凯恩斯被***采纳最多的主张,萧条期实行扩张的货币和财政政策,通俗的说法,雇工人挖坑再填坑就能创造就业。某种程度类似庞氏骗局(Ponzi scheme),在预支未来的投资和需求。该政策一段时间内有效,因为资本主义有巨大的规模效益。如果说亚当•斯密(Adam Smith)和马克思(Karl Marx)分别是资本主义的生理和病理学家,凯恩斯就像麻醉师。
但终究不能逃避边际收益递减规律。到20世纪70年代似乎触顶,欧美陷入滞胀,凯恩斯不那么灵光。苏联经济也止步不前。1978年中国决议改革开放。80年代英美出现某种古典资本主义的回归,信奉自由市场的政治家当选,企业也从追求规模和市场份额转向效能,代表人物是韦尔奇。1985年日本的经济“奇迹”破灭。1989-1991年东欧剧变。
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发端于19世纪下半期的美国铁路业。1954年德鲁克出版一书,标志管理作为科学,经理人作为社会阶层的诞生。二战后美国社会的收入差距多年保持稳定,直到1968年开始扩大。约20年内大企业首席执行官的收入从蓝领的35倍增至157倍。我们能否理解为经理人特别是高管逐渐取代资本的协作中心地位,当然还有剩余索取权。
金融也产生自己的经理人阶层,和企业经理人里应外合,瓜分剩余。华尔街到20世纪60年代,机构投资者的交易量超过了个人投资者,明星基金经理占据报章头条。迫于业绩的压力,交易量和换手率急剧上升。此种文化延续至今。
新兴的知识型企业,顾名思义,是基于知识流协作。金融也是知识型行业,韦尔奇和巴菲特都收购过华尔街的投行(分别是基德和所罗门兄弟),最后只买到一些家具。关键知识资产的控制力远超过工业资本。比尔•盖茨遭受反垄断诉讼时辩解说,微软只占软件市场的4%。但Widows构成所有桌面软件的环境。
数百年来,企业的规模不断扩大,已富可敌国。到1991-1992年衰退期开始逆转,美国企业大批永久裁员和裁减白领,一改过去临时集中裁减蓝领。当景气恢复,随之发生第二波裁员浪潮,两波共裁减250万个岗位。可能规模缩减只是表象,反映企业从生产导向到客户导向的变革。扁平化而裁减中层经理人,专注核心价值而外包。本世纪初,外包更成为跨国的运动。
无独有偶,克林顿在第一个总统任期内推动国家绩效评估(NPR)。旨在解决现代***的“根本问题”:对“庞大、自上而下、中央集权的官僚机构”的依赖,创建“不断学习、创新和改善的企业家组织”,提升行政官僚对公众的敏感性,而以往的多次***重组,都强调官僚对政策主管的敏感性。
种种趋势使资本的收益率下降。融资规模相对缩减,同时资本已有相当大的存量。但也有种种力量支持金融继续扩张:新兴市场崛起、投行从80年代的兼并潮、90年代的新经济获得很多大单,特别是现行国际的贸易格局。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对美国有顺差,然后购买美元资产,然后美元贬值了。这是种隐形的贡金。美国人坐享其成,负债过度消费。
最终达到惊人的规模。1995年王志东辗转找到摩根斯坦利,对方答复:“你的故事听起来很有意思,但你的公司太小,全部资产不够付我的顾问费。”一书记述,摩根大通波兰的一位主管,从未放过一亿美元以下的贷款项目,波兰还只是中等大小的新兴市场国家。迄今最大的投行员工过十万,资产负债表以千亿美元计。
当网络潮已退去,新浪潮尚未起来,该怎么生存呢?
生物学家发现,食肉动物捕食消耗巨大的能量,但消化环节耗能较少。食草动物正好相反。大型食草动物必须不停进食,包括很多粗劣的食物,为此进化出多个胃,反刍的消化方式。梁龙是陆地上存在过体型最大的动物,据说一天要拉一吨屎。现代金融恐龙吃光嫩叶后,找到次贷这样粗劣的食物。没有次贷也会有别的什么。经过眼花缭乱的打包、评级、杠杆和担保,居然变成了高收益产品。
就像历史上很多的例子,华尔街今天的失败,正是昔日的成功所致。越适应环境就越不适应环境变化。指责从业者贪婪,监管缺失和次贷衍生产品,都隐含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当初换批人,取缔几个产品,就能逢凶化吉、四海升平。一书记述,华尔街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指责。
十几年来业界已经显示一些凶兆。1995年一个毛头小子搞垮了巴林银行。2008年另一个给法国兴业银行造成50亿欧元的亏损。每次事发包括这次,舆论都要求加强监管。也许该换个思路:完全没有监管,也只能亏掉所有钱。2001年三架飞机分别撞击了双塔和五角大楼,双塔都倒了,五角大楼只塌了一个角。
危机的结果资本冻结,但原因正是资本过剩,“结构性”过剩。世界上还有很多迫切的融资需求,机构却没有能力满足。结构调整势在必行。
当然,运气和决策好地话,过程可能不会这么激烈,但由奢入俭难,一定会痛苦。IT业较早经历这种痛苦,如今仍在路上。同属虚拟经济,也曾是大企业的专利。很多白衣人围着大型机转,就像祭司供奉着黑陨石,最大的企业信息系统项目耗时十年,耗资十亿美元,由顶尖的咨询公司实施。但业界最终发现,财富500只有500家公司。转战小企业市场,瘦身远远不够,需要创新的商业模式。
设计衍生产品的初衷是规避风险,在金融体系中属于后台的部分,如同金融之于实体经济,结果却反客为主。美林中国区主席刘二飞在央视上讲,他的职业生涯就见证,投行传统的经纪业务和交易、自营业务占营收的比例,从大约七三变成三七。
这种倒置甚至可追溯到学生时代,大学普遍设立金融工程专业,工程意味着侧重后台的技术。但从发现和发展价值的角度,金融不应该是门实践科学嘛?它只是商业职能之一,整个商科教育都被指责重分析轻实践。
复杂的衍生产品,造成耶鲁大学教授陈志武所说地:用钱的人和提供钱的人之间的代理链条太长了。类似管理上的“啤酒游戏”,每个环节都合理行事,却将供应链波动急剧放大,集体小于部分之和。次贷相关机构都运用金融工程学分析历史数据和财务模型,但可能忘记把自己的影响也计算进去。雷曼兄弟末代CEO,人称“斗犬”的福尔德(Richard S. Fuld)在国会听证会上仍然坚称:“我的每项决策都是审慎和适宜的”。
如果上述逻辑成立,有助于展望未来。实体经济的恢复可能比预期早,奢侈品工业除外。消费者的信心将逐渐振作,热钱撤离已使能源价格大幅下降。商业界后怕,加速向中印等新兴市场大国转移。
但金融体系需要时间调整。显而易见,***将严加监管:限制杠杆和衍生产品,建立统一的监管体系,覆盖所有类型的金融机构,甚至可能征收按持有时间递减的证券交易税。当资本重新流动起来,因监管更过剩,亦将涌入新兴市场。为利还是为害,长远取决于当地的制度建设。
政治上,这些金融机构“大到不能死”(too big to fail),但商业上,可能大到不能活,双重的作用,会变成僵尸。参考历史经验,待经济形势好转,美国***将逐步减持金融机构的股权。会有相当数量的个案倒闭,幸存者普遍缩减规模,推进客户导向的改革。时代呼唤金融业的韦尔奇或郭士纳,带领大象也能跳舞。欧盟则长期维持金融国有化,如同煤矿、铁路等行业。
工业竞争的要点是价格和质量,都有规模效益,大鱼吃小鱼,网络潮时竞争速度,是以时间为单位的规模效益,快鱼吃慢鱼,融资的诉求也都是规模,金融无须深入理解实体经济。这正是为什么金融工程大行其道。而在客户定制且资本过剩的时代,金融业必须也能“随需应变”。
哪些金融物种已带有这样的基因,因而能从危机中获得机会?
研究显示,经理人倾向短期利益和扩张规模。而像微软、沃尔玛这样,兼有创始人大股东和经理人团队的企业,能更好地平衡短期和长期利益。华尔街必须戒急用忍,但也不会退回经纪作坊的年代,巴菲特的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是个榜样。股神坚信价值至上的投资哲学,最近登报呼吁一起抄底股市。
韦尔奇在自传中写道:“我们运用工业人才将GE金融服务集团从单纯的融资机构发展成拥有交易和经营技能的企业……如果某项交易难产,很少简单处理,我们痛恨注销坏账,会接手自己经营……”GE和基德公司的文化水火不容。当一名交易员爆出3.5亿美元的巨亏,GE的诸侯们纷纷解囊相助,基德人却只知道抱怨。显示投行的内部协作非常之差。
国内习惯称创业投资为风险投资,其实不贴切,但道出了这一行的高风险。创投界曾有种说法,不投位于10分钟车程以外的创业企业,暗示与金融衍生产品截然不同的风险意识:控制而不是转移风险。亦被创业企业称为Smart Money,意思是除了钱还能带来知识。
金融危机挤压了创投的资金来源和上市退出之路,据报道业界已翻出八年前网络过冬的计划,要求创业企业开源节流。创投是否会填补投行全军尽没留下的市场空白?创投云集的沙岭街长期被华尔街的光芒掩盖,是否会崛起成为至少是亚金融中心?正是始于1837年,美国第一次也是至今历时最长的萧条,打击费城比纽约更严重,才确立华尔街独大的地位。
1976年,孟加拉国的穆罕穆德•尤努斯教授震惊地发现,一个编竹凳的妇女因缺少22美分购买原料而受高利贷盘剥,每天只能挣2美分。当他请求一家银行向这样的穷人贷款,遭到经理讥笑,穷人的贷款额度还不够买申请表,于是创办格莱珉银行。贷款人赤贫,没有抵押,理论上风险极高。但格莱珉的机制,五人小组自我管理,相互激励制约,等等,成功地降低了成本和风险。
今天格莱珉已经建立一个全面覆盖穷人生活、可持续发展、独立于现有金融体系的生态。包括每笔125美元的住房贷款,和***几经斗争才立项,建造超过56万栋房屋。这令人怀疑所谓的次贷危机和监管缺失。格莱珉信托向世界各地的复制项目提供贷款。该行甚至培育了一个实体经济。
发展危机也是发展理论的危机。凯恩斯主义及各种反市场、反国际化的思潮将抬头。但本次危机其实正是机构操纵市场、不平等的国际化所致。资本已死,市场万岁。霸权短见,人类长存。
金融危机亦将深远地影响国际政治。欧盟提议召开国际金融峰会,讨论金融“新秩序”。危机的破坏性将使各国就某种底线达成共识,但新秩序需要更多建设性。美国金融体系大挫,但经济的基本面尚可,军事仍然遥遥领先。布雷顿森林体系正是建立在雅尔塔体制上。周德虽衰,鼎未可问也。
长远美国的力量必然相对持续下降。某个时候“禅让”给中美欧三方合作的世界集体安全,体现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四大警察”方案的精神。经济的基本面也趋同:中国增长方式转型,扩大内需,美国克制消费,欧洲削减福利。在此基础上建立更稳健的国际金融新秩序。
届时将有至少三个金融中心,其下还有若干亚中心,全球协作,本土服务。尤努斯曾回答记者提问:“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我是世界银行总裁,会做什么。但第一件事,就是把总部搬到达卡(孟加拉国首都)……世行将被人类的苦难和赤贫包围。设身处地于问题中,官员们或许能更迅速更现实地解决问题。”
参考“价值观外交”等一系列言行,欧盟的提议还隐含分享甚至取代霸权的企图,特别是法国一直以大国自许。但上世纪初欧洲丧失霸权,包括金融霸权的原因,同样是今天无法夺权的原因。欧盟虽然经济总量超过美国,但增长乏力,一体化任重道远,无力摆平近邻巴尔干,更不用说远国。
欧盟更倾向贸易保护,萨科齐还呼吁防止外资收购欧盟金融机构。守着一亩三分地,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不是领袖的作派。世界需要新秩序,而不是更旧的秩序。不论美欧双头还是欧盟多头的领导,都会是软弱和混乱的。如果经济恢复较快,欧洲更缺乏叫板的筹码。
国际金融峰会的前夕,欧盟借亚欧会议之机到中国“串联”,喊话说:“要么一起游泳,要么一起沉没,”似乎掌握主动。但现实更像是,欧盟要么和中国一起游泳,要么和美国一起沉没。
中国经济不是十天半月能够转型,在此之前还要依赖出口。美国的智库建议“管理”中国的崛起,相辅相成,我们也应管理美国的衰落。从这两点,我们当适宜地救援美国现在的危机。
也许可由中资金融机构出面,收购一批基本面良好的中小型金融机构。这一方案在两国国内更容易通过,补充美国***偏重大机构的救市计划,未来也可能增值。还应支持联想、宏碁等企业的国际战略及其它企业海外并购。在金融峰会上,我们应架空欧盟的新秩序,实际在现体制,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样的机构内为自己争取到更多权益。
有必要再次强调,这些是为改革赢得时间,以备将来天下三分,而不是得过且过,日本首相麻生太郎就主张维护美元的主导地位。
美国七年来两度遭受重创。冰岛濒临破产,俄罗斯和拉美股市动荡,东欧的颜色革命政权很可能倒台。越南已经有麻烦,如果危机波及东南亚,我们也义不容辞。世界将进入一个春秋时代,礼崩乐坏,但有核武的威慑,不会变成战国。我们要学会在乱世中生存。汉宣帝曰:汉家制度,杂王霸道。
200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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