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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癡波赫士在小說〈沙之書〉裡描述了一本無限之書,它沒有首頁,也沒有末頁:「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幾乎貼著食指去揭書頁。白費勁:封面和手之間總是有好幾頁。彷彿是從書裏冒出來的。」這本書的新主人漸漸淪為它的俘虜,整天躲在房子裡臨摹它的內頁插畫,幾乎夜夜失眠──偶爾入夢就夢見這本書。他快要崩潰了,只得把它放進圖書館裡,因為「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點是樹林」。
會展的書展入場人數年年急升,我卻擔心香港就像〈沙之書〉中的圖書館:在無邊無際的流行書籍裡,值得一讀再讀的好書卻被徹底埋沒。
失蹤的書
年中開始,本港書店隱隱掀起結業潮,蘭桂芳三聯、灣仔新華書城、城邦書店等大書店一一關門,卻以小店文星的結業引來最大的迴響。文星在書的存量上難以跟上述大書店較勁,但店主何月東選書獨具慧眼,多年來精選內地學術書籍,對推廣深度閱讀的貢獻不容小覷,一直深受文化界重視。儘管連鎖書店仍得以在大型商場裡聊備一格,卻再沒有書店能夠承繼文星的獨特位置。
倘若缺乏推廣,非主流書籍形同遭永恆地放逐。Stuart Kelly在《失落的書》(The Book of Lost Book: An incomplete history of all the great books you will never read)鈎尋了大量散佚的文學作品,它們多出於外國名家之手:荷馬、莎士比亞、海明威、狄更斯、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事實上,他們倖存的作品都受到重視,因此讓我真正感到唏噓的倒是《失落的書》不曾提及的其他書籍──比方說,香港文學一直遭受冷待,出版跟失蹤其實分別不大。難怪詩人陳滅一邊埋首發掘香港文學文獻,一邊慨嘆它「永遠不存在」:
浮詞那麼醜陋,但是它有用
名銜那麼虛幻但是它實際
只有夢話,那詩歌,永遠不存在
──〈香港的詩歌──回歸十年紀念之四〉
在這個事事講求功利或娛樂的城巿裡,消失了的書籍何只是詩集呢?
實用的沙之書
香港人說「讀書」,往往與升學就業掛鈎。至於標榜「實用」的課外書籍,則大多屬於企管、投資的範疇。換言之,在不少人的眼裡,書的用途便是讓讀者賺得最大的利益──弔詭的是,標榜實用的書籍有時只是不甚高明的故事書,比如多年前的企管暢銷書《誰搬走了我的乳酪》,說來說去不過是「隨機應變」的老生常談。
葉輝《書到用時》提倡的是書的非功利用途:反思香港、反思世界。過去一年的城中話題,幾乎都可以在書裡重溫:民間電台遭受撿控、霍英東去世、扎鐵工潮、西藏騷亂、貝娜齊爾被殺……葉輝融匯了大量無緣擠進暢銷書榜的學術書籍,向多個社會議題提出了扎實的意見。
《書到用時》就像一本無窮無盡的沙之書,因為它接駁了大量書籍的血管,令讀者有如一口氣讀通了上百本書。事實上,葉輝的作品一向引文奇多,其文學評論文章總有種富啟發性的離心力,散文集《浮城後記》則讓讀者在情感的迷樓裡徘徊不去。《書到用時》的引述範圍比這些舊作更廣,瞄準議題時卻更加集中。
波赫士筆下的沙之書既是無限也是封閉的,像黑洞;《書到用時》則讓人想走上街頭。葉輝筆下的本土議題往往通向更廣闊的世界:談及時代廣場把露天廣場租給商戶,他會指出全球多個資本城巿都有「還我街道」運動,對抗商家對日常生活的壟斷;談及香港糧油與副食品價格上漲,他會指出這並不單是因為內地供應不足,而是全球化經濟運作失衡;談及天水圍的貧困問題,他會提及情況相類的外國城巿,並以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的「貧窮經濟學」為藥方。新聞往往是即用即棄的,這些文章卻兼具歷史深度與國際視野,至今重讀仍不覺過時。
介入社會,用詩的方式
上述議題看似乾巴巴的,在《書到用時》的抒情筆觸下卻顯得豐盈可感。葉輝是詩人和散文家,議論起來也是詩意縱橫。有些篇名有如詩題:〈瘋狂的八月,憤怒的葡萄〉、〈狂歡之後我們做些甚麼?──從今天起,忘掉Jean Baudrillard〉、〈流感的隱喻〉、〈羅志華的「一人戰爭」〉……讀下去,連內文也是這般詩意:
「你拍攝了一張照片,不管你是為了留住美好回憶,還是為了捕捉感傷的一剎那,你都不能否認:所有照片都見證了時間的無情消逝,都是一首『時間的安魂曲』,因為打從你按鈕的一刻開始,被拍攝的瞬間便死去了,便一去不復返了。」
──〈Memento Tom〉
《書到用時》在議論時不單援引學術書籍,還穿插大量文學作品點染一番。談到緬甸的袈裟革命,他不只是硬繃繃地論政,還來幾段緬甸詩人吳模丁的詩句。談及廣播處處長朱培慶的桃色新聞,他不單以學術著作《娛樂至死》來批判新聞娛樂化,還拈來帕慕克、奧威爾、薩拉馬戈的文學名著。文學作品的引用無損議論的力度,反而令它更有質感。
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詩人都能找到它們的內在聯繫。談及瘋狂的股巿,葉輝會把它們連上扎鐵工潮及醫藥巿場。在〈如何鑑定雙普選的死因?〉中,葉輝更以「死因」這個隱喻作來聯繫的起點,用法醫學著作《聽聽屍體怎麼說》、《證據》來回應2017雙普選遭否決的事件──這無疑是詩人的思路了。
英國詩人布萊克說:「一沙見世界」(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而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城巿裡,許多沙之書正靜靜地躺著。
──本文另一版本見08年10月27日《經濟日報》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6:07:3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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