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二零年的四月。米蓮娜二十四歲。卡夫卡三十七歲。他們在咖啡館的朋友聚會上相遇。他寫作,她翻譯,一拍即合。然後,在這個淫霪雨紛飛的月份裡,他已給她寫了六封信。
菲利絲(Felice Bauer)很醜。而米蓮娜(Melina Jansenka)卻很標緻。她是卡夫卡第一個和最後一個非猶太裔的愛人。卡夫卡在夢裡撥開她的髮,捧住她的臉龐。因為她是用那麼細緻精巧的材質造成。她不是那種他想娶回家的女人,他不要她成為他的女僕。他喜歡讀她寫的捷克文,讀她翻譯的文章,他更喜歡她讀他的文章。她對他的才情,那麼了然。
卡夫卡在給米蓮娜的第一封信裡,以談天氣打開話匣子。「您也曾在維也納的異地感到愉悅。要是以後天候轉陰了,您也會喜歡這樣的異地嗎? (這真是糟糕的徵兆,我不該這樣寫的。)」(1920.4,p.5) 這個大概是我們都經歷過的矛盾。我們看得到壞滅的徵兆,不知道是否應該說出來。不說出來,它也是自有永有的,說出來又好像徒添不安,也不願意相信事情終將步入終局。但我們還是寫了,寫了,好去冀盼,以為人的心願大,以為自己能作主。
第一封信裡陰霾的天氣,和這個「不該寫」的徵兆,讓《給米蓮娜的信》有了一抹愁。
隨著書信往返,卡夫卡的下款起了變化。
「您的F.卡夫卡」
「真誠的卡夫卡」
「您的卡夫卡」
「您的法蘭茲.K」
「您的F」
「F」
「妳的」
「 」
由起初的客套稱呼,名字漸變親䁥,然後自我消融。「現在我連名字都丟失了,它總是越來越短,現在它叫作——妳的」(1920.6.15,p.51) 看似為了對方而忘我、棄我,事實上,這一切,不過是對空無的渴望與衝動。他的終點不是「妳的」,而是「 」,不作署名,誰寫誰收,不再重要,只空餘寫作的搏動。
空蕪之處。我們不過情不自禁地填塞這片混沌。「夠了,這張白紙並不願意終結,且使某人目眩眼瞎,因而我將之寫下。」(1920.5.31,p.31-32) 這種衝動不但體現在日常書寫的工具與場域裡,更入侵到日常社交之中:「與一位陌生者對座,他的臉是被書寫過的信紙。」(1920.6.4,p.41)
寫作的衝動融入日常之中,不過是走一走神,無傷大雅。但當日常生活反侵到文學的世界,文字的世界卻是這麼的脆弱、不堪一擊。
上款下款在信紙裡可以瓦解消融,但信封的地址、收件人、寄信人還是不得不標明的。因為社會還是要運作下去。因為我們都要有個社會認可的身份。我們終究要貼上郵票,郵票是要用錢買的,還要到郵局寄信,街還是不得不上的。結果這場戀情,敗了下來。
即使這本書信集叫《給米蓮娜的信》,它所呈現的,與米蓮娜,完全無關。書信集裡沒有刊出她的回信,僅有卡夫卡引用的片言隻字,但那都是他血淋淋地斷章出來的句子,不是她的信。卡夫卡這樣形容米蓮娜的信:「它們並不是用來閱讀的,而是用來展開、讓臉深埋著而失去理智的。」(1920.6.2,p.33) 由是,上款那個人,只是寫作的誘因,只是空無的導航,只是激情的攪拌。她或者從沒被好好閱讀,好好被愛。
「當我和妳談話時,我忘卻一切,包括妳。」(1920.9.2,p.161)
在文字的世界裡,她不再是那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她不過是消隱的她者,也或者從沒臨在過。她只是他在咖啡館裡遇上的形象。讓他寫。只有他的字。而她翻譯他的字。從來都只是他的字。
文字的世界,如同窄門,僅容一人通過。他要寫。
「米蓮娜,妳對我而言是甚麼,妳對我而言是——在我們生活的世界的背後。這沒有在我每天寫在廢紙上給妳的信表現出來,這些信除了折磨人的功用外,其餘一點用處也沒有。...但這不是決定性的,決定性的是隨著信件的增加而不斷加重的無力感,妳或我都感到相當無能為力,就算妳寫一千封信,我寫一千個願望也否認不了這一點。決定性的還有...一個不可抗力、強大的聲音,完全是妳的聲音,她要求我沉默...」(1920.11,p.198-199)
他害怕與人分享這個狹窄的空間,他不要她的聲音,容不下,要不了,這廢墟裡他只要自己空洞的回聲。不是她的。他主動結束了這段關係。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遇上朵拉(Dora),他最後一個愛人。
一九二二年,他把信直接寄到米蓮娜的住處。所以上款寫「親愛的米蓮娜夫人」。兩年了。我手指點認著這個相敬如賓的上款,被割得體無完膚。也許是天氣太乾燥了罷。現在是二零零八年的十一月,到處是聖誕的氣息。一九二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卡夫卡給米蓮娜寫了最後一封信。
信裡他說:「我寫下的所有的話,我都覺得很徫大,它們和我的力量較量著。」(p.206)
卡夫卡提出的分手,被形容為是對米蓮娜「恐怖的打擊」。一九二四年,卡夫卡死於肺病。而米蓮娜一直愛著他,直到一九四四年死於納粹集中營。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5:18:5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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