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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肖像《到维也纳听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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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5: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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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维也纳听歌剧

(一)

那是一个石库门老弄堂,红瓦泛黑,红墙泛绿,墙角的青苔与老虎窗上的藤蔓,厚木门上的乌漆门缝裂开,蓝底白字的门牌号剥落出露出锈蚀。进门有个小天井,三角铁棍架起晾衣竹竿、墙角堆放着旧洗衣机、童车、马桶刷等废弃居家日用品。

穿过天井进楼门,光线一下暗下来,两侧厢房门扉紧闭,我无法判断我要找的人在哪一间屋。于是,敲开一扇门。

出来一个老头儿。

“你找白雪珠?……是白阿姨啊,有的有的,楼上,侬上去敲敲门好了。”老人很热情。

我在幽暗中踏着狭窄的木楼往,经过一个小亭子间,楼上只有一扇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

老人七十多岁的年纪,身穿宽松的绸缎斜襟盘扣衫,满头银发,纹丝不乱,皱纹平整,目光平和,虽然初见我那一霎时掠过一丝惊愕,紧接着微笑浮出,神情恢复镇定。

“我就是白雪珠……您找我有事吗?”

说来话长,冒然拜访这位陌生的白老太太,起因是一封偶然落到我手中的信。

(二)

说来惭愧,我经常迷路。

不过我不怕迷路,走错路常常会有意外收获,尤其是在大上海,高楼丛林阴影下,常常藏匿着一些朱瓦红墙的石库门老房子,一些小门脸的特色商店或是一些迎面眼睛亮,错肩想回头的上海女郎。

那天,我又迷路了,本来是想去淮海路商业区,走出地铁站,竟然看见一个旧货市场。

这次我又迷路了,本来是想去淮海路商业区,走出地铁站,竟然看见一个旧货市场。

那是一片刚拆除旧房子的空地,残垣断壁之间,人声鼎沸,鱼龙混杂。被人踩平的空地上堆放着大量二手货、洋垃圾,大到旧冰柜,小到大头针,无奇不有,周边还聚集了很多小吃摊,油煎的饼、鸡杂串、臭豆腐串……在一片缺胳膊断腿的工艺品摊档尽头,我看见一堆旧书。

我扫视了一眼,见多半是些学习材料,以医疗方面的居多,完全勾不起我的兴趣,就在转身要走开时,脚尖踢到一件东西,低头见是一本书,挺厚实,弯腰拾起来,老式布面精装本,民国廿九年开明书店版的《西洋医疗史》,虽然我对医护书籍毫无兴趣,只是处于习惯随手翻了翻,立即被书中的插图吸引住了——不少古老的欧洲医院建筑,包括西班牙圣克鲁斯保罗医院,看了这插图我才知道,这座建筑居然始建于1401年。

买下来,只花了三元钱。

那本书实在太厚了,我不可能背着它东奔西走,我决定将有建筑物的插图撕下来。

这书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却不像有多少人翻阅过的样子,也许是太久没人看了,许多页面都因受潮而粘在一起。我小心翼翼一点点撕开,撕到一大半时,书页中掉出一样东西来,拾起一看,是一封信。

而且是一封未启封的信。

是一封从美国纽约寄到上海的信件,邮票与邮戳都是1941年的,用手捏捏,很薄。

收信人名叫白雪珠,地址是提篮桥周家嘴路117弄22号。

我找来剪刀,正打算剪开封口探个究竟,就在刚要下刀那一瞬间,我愣了一下。

万一,这个叫白雪珠的人还健在呢?

我进入上海地名网站查找了一下,当年的周家嘴路依然还在,街名都没改。

(三)

白老人惊诧地接过信件,看了信的落款,眼眶立时潮红,她拉住我的手,连声道谢,“先生,侬有心了,谢谢侬,谢谢。”

老太太拎起一把白瓷壶,给玻璃杯注进一点儿茶汤,汤色浓酽没有一丝热气。随后,她又取出一只热水瓶,往杯子里注进热腾腾的开水。

见此情景,我不由得心头一热,连忙起身右手置于胸前,身体微微前躬,致了一句“色俩目”。

老太太连忙站起身,回了我一个 “安色俩目”

“色俩目”是阿拉伯语,意为“和平”是我们回族同胞之间的基本问候语。

“你怎么看出我是穆斯林?”老人笑了。

“您泡的茶卤--”我指指白瓷壶,说,“小时候,我外婆外公也这么泡茶。”

“是的啊,我们南方回民就兴这个……”

巧遇同族,彼此间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我因此而有了足够的勇气探寻我的好奇。

(四)

“感谢真主……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五十,不,六十年了……我竟然还能见到这封信。”老太太边说边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展开信笺。

一张彩色纸片被信笺带出,飘落到地板上。我弯腰拾起来递给老人,纸片质量很好,印刷及精致,欧洲古典花边环绕着一座十八世纪欧洲建筑,纯白色的大理石宫殿在蓝天下耸立,像是白云切割堆砌出来的童话城堡。

“这个,想必就是维也纳歌剧院吧……”老人看了半天纸片,又递还给我,老人说:“难得你那么有心有缘,我就给你说说这信的来历吧……

“这是辛格给我写的信,辛格-奥赫斯,我还记得他的全名,一个犹太小伙子,六十年前,他一家人从奥地利逃难到上海,就住在我家隔壁。

“那年我才十七岁,在制造局路伯特利教会医院的护士学校读书,这本书是我当时的参考教材,民国三十年以前,我们这一带是公共租界,很多难民逃难到这里,我家也是从东北逃到上海来的……九一八事变之前,我父亲在长春行医,是长春有名的回回大夫,到上海后,买了这所房子。

“难民中不仅有中国人,也有来自欧洲、俄国的犹太人,辛格年龄与我差不多,我们很友好。但是我父亲不喜欢犹太人……你知道,教门不同,所以严禁我与辛格来往。

“我喜欢听辛格讲欧洲,讲奥地利,讲他的家乡维也纳,他说维也纳的歌剧院比我们的京戏还热闹,许诺说战争结束后要带我去维也纳听歌剧。

“后来,他父亲弄到了美国签证,一家人便离开了上海。

“辛格一家走后不久,我便收到这封信。那是一个冬天上午,那天阳光很温暖,我在楼下天井里晒太阳看书,邮差给我送来这封信。 正要拆信看,父亲回家了,我怕父亲看见,连忙夹紧了书中--就是这本《西洋医疗史》。

“父亲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神色慌张地说,快,马上收拾行李,下午两点的船票,我们到香港去。

“报纸上刊登了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消息——美日开战,就意味着租界不保。

“由于时间太匆忙,所有的书都没法带走,我记得当时父亲把书都打包放进了地下室,本来我是一直捧着这本书的,等我帮妈妈收拾完衣物,书已经不见了。

“我们一家人到了香港,一去就是四十年,直到大陆打到了四人帮,***归还了这处房产,我才得回到上海。

“唉……房子还在,但里面所有的家具器物都不在了,书籍更是无影无踪……我就把房子租给了原先住里面的居民。

“人上了年纪,总想落叶归根,孩子都成人了,各有自己的家,老伴过世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老人一席话令我嘘唏不已,看看老人手中的信,我不忍再问信的内容,双手奉还那张彩色图片,打算告别。

老人没接画片,说,“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五)

两年以后。

本来是晚上八点的航班,到十点还不能登记,真没想到国际航班也会延误。

我百无聊赖,在机场书店瞎逛,买了一本《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传: 一幅肖像》——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的生平,随意翻看。

凌晨两点,飞机终于起飞了。飞行时间十二个小时后,到达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机场时,时间反而倒退了六小时,国内已是中午一点多。这儿天刚亮。

此次来布达佩斯,是参加一次博物馆行业的学术交流会。

下榻的饭店在多瑙河西岸,对面是佩斯城区,绿树丛承托起一幢幢尖顶、圆拱顶的或是红瓦屋脊,窗户宛如一幅欧洲古建筑全景图。

楼丛中,一幢十八世纪宫殿式建筑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我心忽地一震,掏出钱包,抽出两年前白老太太送我的那张画片,画面上的建筑物与眼前这幢大房子何其相似。

问了服务台,原来那是匈牙利的国家歌剧院。

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一定更宏伟,我决定去看看。

欧洲城镇街巷行人寥寥,田野里也看不到农人耕作,乘大巴从匈牙利进入奥地利,没有看到国界线,没有边检。汽车进入音乐之都维也纳,四周也是一片沉静。

到达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门前广场,才看到众多人群,多半都是游客。

歌剧院门前一行擎天大柱缩小了游客身形,画片与实体之间的反差就如廊柱下女神石雕与门卫的体型差距,大象与小猫。

“这是典型的文艺复兴时代建筑……”同行的齐老师指着廊柱向我介绍建筑特点。

“进去看看吧。”我建议说。

“这可不是随便想进就进的,参观必须提前预定,每天游客名额是受限的。”齐老师曾在法兰克福学习过,不止一次来过维也纳。

“那我们买票进去吧,在这里听一场歌剧是我多年的愿望。“

“哈哈,那更不可能了,这家歌剧院每年演出300次晚场,节目提前半年排定,票价昂贵不说,至少也得提前几个月预订。”

(六)

事实上,那天晚上,我还是走进了维也纳歌剧院,当晚演出的是莫扎特名剧《魔笛》

晚上七点,小车成队驶进剧院门前庭院。各色晚礼服女士,在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先生们搀扶下,步入剧院大门。

我在一名侍者引领下,穿过一行行著名作曲家的半身大理石像,再转过两条半圆弧型的油画走廊,才进入我的座位,真不错,竟是一个三楼的小包厢。

马蹄铁形剧场空间辽阔,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金碧辉煌,洛可可式线条装饰着每一个角落,席位多到数不过来。

数数有多少个楼层总可以吧。

还没来得及数,一个倩影把我惊了一下。

包厢已经有人了。

(七)

演出尚未开始,包厢里灯光明亮,包厢里有两个席位,一个女孩占据了左边的位置,见我进来,她笑盈盈地从坐席上站起来,向我打招呼。

“您好……”一口标准清晰的普通话。

“您,您好……”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那女孩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瓜子脸,学生头,眉清目秀,笑容中含着一对酒窝。白色连衣裙显出窈窕身姿。颇具江南女子风韵。

“我叫君君……”

我也自报姓名。

我们握手,然后坐下。

这时,剧场灯光渐暗,演出大厅上空,序曲回旋。

演出结束后,我与君君在剧院附近一家咖啡馆里坐了一个通宵。

女孩告诉我:“我在美国进修,我的老师是奥赫斯家族的后裔,他是个犹太人,上个月我离开美国到德国求学,临行前老师邀请我去他家里,说是他父亲有事拜托我。

“他父亲竟然会说中文,一聊才知道,六十年前,他家人为逃避纳粹迫害,经上海逃亡美国,曾在上海住了一年多……

“辛格先生说,他年轻时曾希望请一位中国女孩到维亚纳听歌剧,但世事变迁,他已经找不到那女孩了,就送给我一张票,以聊平生之憾。”

我震惊莫名,颤抖着摸出那张纸片,推到君君面前。

君君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发黄的纸片,眼睛忽地瞪大:“这是威尔-奥赫斯家族的永久性专席票啊,你怎么会有的?”

我笑了笑,从包中掏出那本在机场买的《一幅肖像》,翻开其中的一页指给她看:

“维也纳稍有名望的人都会在国家歌剧院或维也纳交响乐团拥有长期订票,这些固定坐席一代又一代被沿袭下来,已成为一种社会等级的象征,为了获得一张在维也纳被视为最低等级的‘单座’票,有些人得通宵排队,而另一些人的座位已预定了一百年。”

是的,冥冥中,我猜对了,那张纸片就是威尔-奥赫斯家族预定了一百年的专席票。因此,那晚我才走进了维也纳歌剧院,完成了夙愿。

君君盯着那本书良久,最后抬起头,朝我微笑。那是我一生无法忘怀的笑容,她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这本书的译者……”

回国后,我马上去往周家嘴见白氏老人,不料,老人已经在三个月前与世长辞了。

君君后来成为了我妻子。(散客月下2008-11-27 北京)

【附录】 弗里德•耶利内克名作改编的电影《钢琴教师》

年届四十的女钢琴教师艾丽卡在维也纳音乐学校任教,她与专横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在这个封闭保守、几乎与世隔绝的残缺家庭中,没有男人的位置。艾丽卡感到压抑苦闷,这种畸形的环境导致了她不得不依靠偷窥和自我虐待来发泄***望。她的人生因为一个学生的引诱而改变了……

奥地利作家、剧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对于她的小说中的女主角,曾这样评价:“她那遭受压制的***在偷窥中得到发泄,她只是一个不能正常享受生命和欲望的女人。甚至连偷窥也是男人的特权:女人总是只能成为被看的对象,从来就不是主动观看的人。”

曾执导将该小说改变成电影《钢琴教师》的导演迈克尔•哈内克评价认为:“这部作品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它包含着极其丰富复杂的社会思辨和批判意识,已经超出了私人关系范畴。它能够引起如此多的联想,已绝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故事。”

主演电影《钢琴教师》的伊莎贝尔•于佩尔是法国著名女演员,而贝诺特•马吉梅尔则曾与朱丽叶•比诺什共同主演《世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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