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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製炸彈《藝術是土製炸彈,我們就是那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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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4:5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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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鴻鴻想及其他

2006年鴻鴻來港,舉辦「戰爭搖滾」朗誦會,發佈新詩集《土製炸彈》。許多粉絲在網上貼詩宣傳,以謄抄來表示對鴻鴻的愛好。這造就了事情須由7年前談起。分享鴻鴻必須與分享記憶同時發生:

1999年旺角出現了一家奇特的二樓書店,以詩為主而把流行小說排除在外,有詩人店長、老闆、店員指點好書,有小顧客如我每週乖乖奉獻一百塊。買下的詩集裡包括從台灣運來的,鴻鴻便是在那時真正進入年輕創作者的視野。我當時買下鴻鴻的全部詩集,如現已絕版的《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下稱《旅行》),今日乃成許多人嫉妒的焦點。

年輕

鴻鴻早期作品的某種年輕感傷,非常細膩地捕捉、展現了許多年輕創作者都曾一閃而過的感觸。

「重訪昔日的游泳池證明不是海市蜃樓

一滴淚在水中消溶一片落葉繁衍出一片

深黯一片沉沒的宇宙

如此誘人卻再也無法任意潛游

增生的綠苔在水面死寂漂浮

彷彿生命只是死亡的腳註

當倒影滅頂,看到過往

遺落的寶石在水底夜夜煥射幽光」

(〈重訪昔日的游泳池〉)

這種詩並非技巧示範,而毋寧是一種感性的展現。那種傷感摒絕庸俗,以跳躍的方式,展現年輕人感性深沉的一面:面對時光的消逝,在現實裡以敏銳的感受力塑造意象;並不高調,但你一眼就可以把他從人群裡認出來。那個鴻鴻年輕、抒情而洗練,呈現了敏感獨特的個人,〈我要以一生的時間才能睡著〉裡在城市意象中揉合前衛劇場式的象徵性,力度驚人,彷彿胃口巨大的城市也無法消化它。(據說此詩對年輕的劉芷韻影響甚深。)

年輕而獨特的個人往往會與周遭環境產生疏離感,而一種自日常生長又自日常抽離的觀照距離得以從中產生。2001年出版的《與我無關的東西》(下稱《無關》)設計前衛,載負著對於「物件」的思考——或更貼切地說,詩人對人、以至對自身的情感,也以一種思考探問的方式來呈現、推進——詩人表現的是把自己也當成物一般對待,以超越於所謂自我中心的感傷之上。這種轉變其實是漸進的,而不同詩集命名之聚焦性,顯示鴻鴻對這一切了然於心。2001年,東岸書店結業了。

《旅行》中對周遭環境的變遷之敏感與不適應,逐漸發展為一種以個人出發、具質感的批判性。回頭再讀鴻鴻的全部作品,就會發現從《旅行》到《無關》到《土製炸彈》(下稱炸彈),是一條理路清晰的路徑。《炸彈》裡的批判性更強,詩作談及反戰、種族問題、全球化、反美帝、教育建制等重大(廣義的)政治問題,多以歌謠體出之——鴻鴻聲稱希望這些詩可以被唱出來。從漢樂府到約翰連儂,歌謠以其易於傳播,都是一種遠殿堂、親民間的形式,亦即更明顯的介入現實的文學姿態。《炸彈》的實踐後果,與台灣某種詩風一貫濃重華麗的修辭和造句方式,劃開了鮮明距離。

介入.微光

在香港,基於生活環境對創作的不友善,創作者對外在現實的感受往往是相當單純的拒絕與否定,隱隱有一種以不介入為抵抗方式的潛在意向。會不會有人因為鋪天蓋地的單調新聞、中共以政治壓制文藝的歷史,而認為個人創作無法也不應介入政治?身處台灣的鴻鴻似乎沒有這樣的迷思。《炸彈》的線條無疑較以往更為明快,同時個人的敏銳仍然不時閃爍。像〈偶像崇拜〉裡有巧妙挪移的概念思考:

「有人崇拜偶像

有人崇拜抽象

崇拜

把抽象變成偶像

把偶像變成抽象」

,質疑崇拜、「造神」的簡化性質;然後把尖銳批判轉化為意象:「崇拜所投下的巨大陰影/足以讓人在其中納涼」,最後在昏暗燠熱的氛圍中,以日常而意味深長的意象收結全詩:「電扇緩緩搖頭/拍照時請勿使用閃光」——兩句之間的連結,是個人地尖新的。〈所愛〉裡叩問「如何可以不被所愛的事物影響」、「如何拯救/相框裡站在父母跟前的小孩」:註定生硬的家庭照就是這樣成為我們難以摒棄的核心經驗的。想到虛假的迪士尼樂園可能難免會成為某些家庭天倫之樂的重要構成,從愛裡面拯救(而非「以愛來拯救」)之困難,叫人如何釋懷。

批判性的作品其實仍然由細碎的意象組織而成,而許多意象仍與〈賦別.一九九三〉裡的城市感性如出一轍。鴻鴻始終相信個人的複雜性不可簡約,而立足於一個城市(台灣)人的經驗與想像,成為中介,去讓遙遠的民族、山區、城市進入(台灣及香港)城市讀者的視野。而承此,才有〈和平飯店〉、〈士兵與平民對峙〉等作品,在「宏大題目」裡使用精準的意象特寫,質疑被設置的對立位置。蘇珊.桑塔在《旁觀他人之痛苦》中質疑「反戰」,因為反戰者無法進入受戰禍所害者的復仇意緒,兩者其實無法同行。或者約翰.伯格的句子可以紓解我們的困局:「很多痛苦沒辦法分擔。但分擔痛苦的意願卻可以分擔。而從這種必然不足的分擔中,產生了某種反抗。」(《另類的出口》)彷彿是伯格的說法的鏡像微縮景觀,《旅行》的扉頁上,亨利.皮耶.侯歇的小說《兩個女孩與歐陸》裡的句子:「我們艱難的處境,也許對他人有益。」

如果每個年輕創作者的「個人主義寫作」都會在某個時候遇上瓶頸,那麼鴻鴻的前行則顯示了一種安然的過渡方式。世界的脈絡、主體的位置愈趨清晰。

九十年代末鴻鴻來港,攜帶彼岸跨媒介推廣詩歌的經驗,啟發香港創作者對詩朗誦和詩劇場的思考(參見《呼吸詩刊》第四、五期)。他一直以游離的方式對香港文學產生影響。朗誦會當日在座的,有許多是與筆者年齡相近、或有類似的東岸經驗的年輕寫作者。尾聲時鴻鴻播放一首悠婉而憂傷的庫爾德歌曲,全場滅燈,剎時眼睛適應不來如同瘖瞽。然後,隨著時間過去,黑暗裡座上的人慢慢顯現輪廓,邊緣籠著微光。批判現實的詩往往令人沉重而鬱悶,然而《炸彈》的批判與諷刺卻時時讓人莞爾。如果個人主義寫作者總會被巨大的現實籠罩而感覺幾乎目不能視,我忍不住要想像,當忍耐坐好等待,凝目去看,體驗現實的方式會改變,最後可以看見他者輪廓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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