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拥百城,面前是一排排直逼屋顶的书架,从各地收集来的小说填满了所有的空间。它们散发着来自数个世纪的古旧味道。
他布下精致的餐桌,在中间设一盏烛台,而后悄然坐下,端起一杯红酒。透过晶莹的红色,他瞥见对面的座位。那里没有窈窕淑女,只摆放着一本古老版本的《堂·吉诃德》。
四周寂静无声,偌大的书房如中世纪的宫殿,数万册书低眉不语,宁谧沉敛,形同侍卫与女官,凝视着主人与情侣对饮。
尽管充满骑士的呐喊和马嘶声,但那毕竟是一本书。他痴迷的目光中,偶尔会闪过一丝孤寂——藏书家布劳尔的精神世界,似如实在之物,触手可得,亦如梦幻泡影,虚幻得令人心痛。
非是与书恋恋不舍之人,不能体味这种感受。
《纸房子》是一趟沉沦之旅。
一个人最初与书结缘,总因从中得到愉悦。有人喜欢故事,有人欣赏意境,有人享受氛围。天长日久,这感觉便如家人一般形影相随。
在那些时候,你可能对睡梦极度反感,因它迟滞了读书的时光。在每次醒来的那一刻,当你迫不及待地翻开一本书时,你变成了瘾君子,在纸香中欲罢不能。
在那些时候,你可能对饥饿浑然不觉,当你一边阅读,一边将手伸向饼干筒之时,留在记忆感知之中的,哪里有一丝香甜的食物滋味,而全然是字里行间的苦辣酸甜。
阳台、日光、下午茶,搭配上一张藤椅和一本书,是一幅绝好的画面。然而这幸福时光能持续多久呢?也许你不会察觉,当你的书架越来越沉重,当你在疲累中结束每一次阅读,抬头仰望天空之时,眼神会逐渐迷茫起来。离开虚构的世界返回现实,需要经过一条缓冲的道路,当旅途越漫长的时候,这条道路就越发望不到尽头。对布劳尔那样的人来说,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这缓冲之途已经没有了出口,它绕来绕去,将人又带回书中的世界。
迷茫前的最后狂欢已经摒弃了理性。布劳尔在为藏书编索引时,居然一改传统的分类法,而试图在书与书之间寻求情感上的关联——莎士比亚不可与马洛并列,因为两人互控对方抄袭;巴尔加斯·略萨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书也不能摆放在一起,因为两人的友谊已宣告决裂;黑格尔的作品应该和雨果的相邻,因为它们的关联太过紧密……这哪里是个藏书家,分明是个疯子。
当布劳尔把几十本书拼成一个人形摆在床上的时候,他已彻底迷失在缪斯的妖娆幻境中。一个人在书中沉溺得太久,会安静得让人无法接受。他不愿再说话,因觉得很难和大多数人沟通。他憧憬书中所描写的一切,爱情、事业、欢乐甚至死亡。在现实中,他或许是那样微不足道,而在书海里,他是国王,是神,他尽可把自己想象成所有的主角,如山鸡舞镜,在极度自恋中耗尽最后一丝精力,然后颓然倒地。
虚幻的世界与现实像两个精灵一样展开了胶着。后者制造了一场火灾,烧掉了布劳尔那些奇异的索引卡片,给这醺醺然的人沉沉一拳,继而令他邂逅了女学者伦农。一夕缠绵之后,布劳尔在真实的情爱中眉飞色舞。
然而虚幻哪里肯罢休?它先是让布劳尔的前妻出现,向藏书家索取离婚赔偿,随后又令伦农一脚踹开布劳尔,只留下一本告别礼物——康拉德的《阴影线》和一句恶狠狠的话:“你的任何举动都不可能令我吃惊。”
小说在这时带来了恐惧感,就像它的封面上那句话所写的一样:“别读了,书很危险!”因为人的命运已被那些张牙舞爪的书页所掌控。被逼入死角的藏书家痛恨自己成了缠斗的牺牲品,报复式地盖起了纸房子。“一本博尔赫斯充作窗台;一本巴列霍,上头一部卡夫卡,旁边填上康德,再铺上一层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当门坎儿……”名家和名作成了下脚料。从此,书的虚幻被水泥的现实包围,他住在其中,住在两个世界间的旋转门里,头晕目眩,日渐颓唐,不知道该向哪边去。
也许在心底他仍渴望生活。可怜的人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伦农的嘲弄或许令他怒不可遏,倾尽全力捣毁了纸房子。碎裂的水泥如同碎裂的心魔,裹着康拉德的小说飘扬过海。藏书家逃出了书城的牢笼,凄然一笑,消失在茫茫的大海边。
只是伦农未等到这本书便已离世,藏书家挣扎后的结果到底成谜。他是从此如释重负,还是仅在一时摆脱藩篱?沙滩上没有留下脚印,没有答案,只有那些被拆毁后泡烂的纸页,而在世界的其他角落,如砖一样厚重的书籍仍然比比皆是,像一座座城堡困住那些神经兮兮的人,看着他们在笑,或者在哭泣。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36:3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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