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读了李翊云2003在New Yorker上的短篇Extra,并开始对她产生兴趣。于是找出了她的另外两部短篇:《The old country》和《Eat Memory; Orange Crush》。之后又在网上做了点功课,得知她1996年北大生物毕业到爱荷华大学读免疫,后来转为小说创作,2005年的处女短篇小说集《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获得了海明威奖。三篇小说没有太多惊艳,但是由陌生的语言带来的熟悉的感觉,却很特别。跟翻译成英文的中国小说不同,李翊云的小说直接用英文创作。Extra中除了人物按中国习惯叫grannie XXX 、uncle XXX, 以及“When there is a hill there is a road; when there is a road there is a Toyota”之类的中式俗语之外,语言丝毫没有汉语的感觉。让美国人写中国背景的小说,语言上恐怕也不会更出色。
跟她的语言不同,李翊云小说的内容很中国。北京、红星电子厂、蜂窝煤,多么不起眼的汉字,但若你有一天在New Yorker或者San Francisco Chronicle上面发现了它们的拼写,你可能会跟我一样,有冲动拿着报纸跟你的朋友说,“我家就在这儿”,“中国有很多工厂叫红星”或者“我小时就用过蜂窝煤”。
比细节更中国化的是小说中的社会。冷漠的人,简陋的物质生活,贪污的官员和腐败的***,在她的小说里,中国是灰色的。Extra里下岗工人的辛酸跟贵族学校的奢华的对比彰显社会的贫富分化;Eat Memory; Orange Crush里面“果珍”饮料成了贫困中的幸福的标志。而在The Old Country中,女孩到药店去买避孕套,爱搭不理的店员随手把东西扔给顾客,避孕套盒子沿着玻璃柜台滑了出去,掉到地上。一位大叔愤怒的一脚踩在套子上:避孕套应该是由计划生育人员每月发放的结了婚的夫妇的,一个好女孩怎么能出来买避孕套!那么女孩子买避孕套又是为了跟谁***呢?她的梦中情人,当年天anmen广场上慷慨激昂的领袖,被拘禁审讯两个月后释放出来的疯子。尽管男孩的父母勉强同意女孩去见他,但是他们警告女孩,以他的疯病,是不能通过婚前体检的。李翊云笔下的中国就是这么让人既陌生又熟悉。
我记忆中的中国不是这样的,跟任何复杂的事物一样,中国是多面的,中国是变化着的。但是,如果你1996年大学毕业来到美国,你在林林总总之中,只能挑选一个截面,一种色调,一个中国,你可能也会做李翊云式的选择。生活在中国,灰色对于我们已经过于熟悉,能打动我们的反倒是冷漠中的温情,简陋中的温馨,邪恶中的正义,以及萌动着的欣欣向荣的希望。中国的作家在努力寻找被平常的眼睛所忽略的细节和感动还有瞬息万变的变化。但是对于李翊云来说,她的读者还没看到大画面,不用强求他们欣赏细节。是描绘大山还是让他们欣赏山中的小溪,是呈现大海还是让他们为浪花感动?李翊云选择了前者,尽管鉴于人类感情的共通性,后者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对于英语读者来说,前者也不是更差的选择。当对纯灰色中国的描写让作家江郎才尽,让读者无动于衷,以至于它们只能在《读者》上占有一席之地之时,李翊云的灰色中国却把她送上了New Yorker,为她拿到了海明威奖。我不怪李翊云只写灰色中国,因为如果我辈若有人弃学从文,恐怕也跑不了描写奥运的骄傲,地震的痛苦,民族崛起的自豪和社会的巨变。美国文坛之所以只有哈金和李翊云的中国,是因为没有人从其他的层面和角度来创作,而非他两人做得不够多,不够好。
对于我们这些熟悉中国的,她的“非主流”读者,她的小说到还有了另一层意义:灰色中国正在远去,19年前的悲剧已经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天anmen事件已经成为“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老将们绑架了它,把它做为政治正确的证明,而小将们则开始叱责它的愚蠢和被利用。而李翊云记忆中的化石,则罕见的把我们带回了事件的本来面目,并且告诉我们,内心与回忆深处,才是纪念它的正确的地方。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36:0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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