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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握红小札:鬼。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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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4:3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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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一过,天气也就随着几阵簌簌的风,不紧不慢地凉了起来。而这中元盛节,在古时却热闹得多,有些象西方的万圣节,只不过没有那么多蹊跷的鬼脸。和着民间息息相关的道教和佛教,对这个节日的意义各有不同的解释:佛教徒庆祝中元节的仪式称为“盂兰盆会”,庆祝中元节不仅是为了拜祭死去的亲人,这也是纪念目连的日子,藉以表扬他的孝道;道教做“中元普渡”,供奉食品及焚烧冥纸以安抚那些无主孤魂。而吾乡的老人们讲,到了这一天傍晚,所有的鬼都齐刷刷地冒出地面,享用来自人间最丰富的祭礼。他们唱着歌吗?他们跳着舞吗?对此我到不敢发表任何意见。而那个时候的我,常常在胡琴幽咽而又舒服的声调里,看见坟前的纸灰在风里刨刨地乱转。

而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至于现在呢,拉着胡琴的人也早已和着他的琴声一同埋进地底了。在乡下,四四方方呈在祖先坟前的熟肉虽然一年比一年愈发地胖了,但是在现代文明腐蚀着的今天,少的又岂是一颗沉静的心?至于“目连戏”,少时到听过有限的几出,而现在也只有在知堂的文字里回味了。至于城市,在灯红酒绿的夜夜笙歌里,更是很少被人忆起。即使忆起你又能怎样,除了些不自然的冷,就是不一样的空虚。

但终究还是空虚——

世人谈鬼,除了因果,往往却有着别样的奇趣。象《玉历宝钞》这类书,往往以阴司冥界来衡定人的好坏。俗话说的好,“劝人莫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半夜敲门的,应该是戴着高高帽子、拖着长长铁链的黑白无常。而幽冥之下这样一个能勘定人间善恶区分世间黑白的世界,不管是腰缠万贯的富翁,还是手无分文的穷人,都不怎么愿意去。盖其原因,是不是每个人都藏有自己的小私心,怕一遇上铁面如阎罗的人就露出馅来。我想,这样想想的人还是很少,最关键的是,那里的世界毕竟渺茫,和身边可以揣摩的小东西相比,确实虚无了很多。

但是时候到了,谁又不得不去。“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秦钟临终前的这番言语,字字凄怆,饱含着无限血泪。

都怪阎王庙里的小鬼催的太急,不能再给这位有些冒失有些贪恋的毛孩子一次机会。“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小鬼的这番挪揄,且又有些滑稽,但不外乎“世态人情”这几个字。而在后四十回里鼓捣出来的鬼话就不见得高明多少,虽然是穿着死时的衣服,保持着生前的容颜,但却多了一根弯弯曲曲的绳子勾引着大伙儿一起去。但有时还不满足,只听“唿的一声风过”,似乎“国已将亡,妖孽丛生”了,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晃”,这样的文字一铺排过多,竟是黑漆漆地一团阴云弥补了,反而削弱了那种固有的悲凉气息。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

文学的评论里也常有“诗鬼”“才鬼”之说,永忠的《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很多喜欢谈红的朋友都耳熟目详了。其中的第二首诗说:

“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语笑私。

“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

这里的“才鬼”,是极尽称誉的。曹侯的神兴才思,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但文人头脑里这种最没形迹的事,却让现在的一些聪明人搅尽了脑汁,堕入寻根究底的泥潭。似乎曹雪芹之如何写,该怎么写,字字句句都在他的梦里和他事先商量过。虽然他在那时,究竟还是一团毫无来由的空气。

刘姥姥口中胡诌出来的“若玉小姐”,一寻根究底起来,也就成了青面獠牙的瘟神。佛家要求不要执着,一执着便成了无穷魔障。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红楼梦》的伟大,只是“如何写”的伟大,只是“该怎么写”的伟大;至于曹雪芹呢,绝对不是住在北京西山的那个黑胖子,而是经过现代人刀削斧凿,并加工组装出来的黑胖子。或许不太黑,也不太胖,就象吴恩裕老先生书里双手捧出来的那个泥娃娃一样,关键的是——

身上要有几分嶙峋气。

于是,“才鬼”也就理所当然地突变成“才人”了。

有时我也宁愿让自己相信,或许曹雪芹就是书中的贾宝玉罢,这样不就省事很多。但书里书外毕竟是两个世界,如果那样地去臆测,那一部《水浒》里究竟谁才是作者自己?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的李逵,还是“佛,圣人,菩萨”的鲁达;而《金瓶梅》里,是“享尽齐人之福”的西门庆,还是果如张竹坡先生所说的“完人”孟玉楼呢?还有《儒林外史》,果真是那个“任情散漫”的杜少卿吗?

这样的追问永远没有尽头,永远也没有答案。用现在人的思考去贴近前人,永远都有着一段可笑的距离。

所以,《水浒》里的洪太尉或许就是作者自己,因为他无意之间放走了妖魔,才有了我们今天所能见到这些荡气回肠的文字;《金瓶》里的普净法师或许就是作者自己,在“众生皆具于我”的慈悲下面,他到底还系着作者浑厚的一颗婆心;那《儒林外史》里,或许就是画荷的王冕,也或许是弹一曲高山流水琴棋书画四大奇人,因为在他们的身上,倾注了作者太多高蹈的情怀……而在《红楼》里,应该是大荒山上那块“无才补天,幻形入世”的顽石,因为他所对那个世界的看法,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时却是如此地相似啊!

而水浒里的“石碣”,金瓶里的“无神仙”,三国里的“水镜先生”,儒林外史里的“礼乐”,红楼里的“风月宝鉴”,也仅仅只是两块云板,几声歌哭,三五句唢呐低低地吹,一阵铙钹胡乱乱地响耳!

对于在寒冷的冬夜里,面对着窗外一片荧荧的雪光一边呵着手一边著书的曹雪芹来说,我们的想象,有时是不是太过于散漫,也太过于丰富了些。

但还是那么的不完全。

即使是翻遍了清人的所有笔记稗乘,关于曹雪芹的只言片语还是太少,这是在那样一个黑暗的时代里,而给我们许多留下名字和不曾留下名字的大师们,所能做出的最无可奈何的回答。但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比如说周汝昌同志就严格地按照“以曹证贾,以贾断曹”的八字方针,只要有半部《红楼》在手,为考据而考据,为索隐而索隐,“红学”也就格外夺目地“红”了起来,单这样下去的“成果”不但可笑,却极其有限。因为红楼的精义在于顿悟,而不在于发挥;在于体味,而不在于贩卖。有些人也曾试过把一座大观园从纸上活脱脱地搬下来,先说是南京的随园、后是北京的恭王府和天津的水西庄,但这样一来,顿失东方美学里含蓄的情致,未免吃力不讨好,在佛头上着一些浅淡的粪而已。

俞平伯老在晚年所说的:《红楼》妙在一个“意”字,也就是这个道理。又说:“一切红学都是反《红楼》的,即讲的愈多,《红楼》愈显其坏,其结果变成‘断烂朝报’,一如前人评春秋经。笔者躬逢其盛,参与此役,谬种流传,贻误后生,十分悲愧,必须忏悔。”这份难得的宗师胸襟和自省意识,是让另一位一年赶着出八本红书的“宗师”,应该感到惭愧的。

其实这也没什么。说书人口中所说的“歌舞吹弹普天下服侍看官”,在任何一个时代里,都不失为“最有效力最有价值的生活法”。这时也就微微明白知堂老人文字里,一种异常的“冷”了。而在莫名其妙中甚至是在疑惑中意会到的那些梦,那些见解,其实也就是没有梦,也没有什么见解。而贾宝玉,在梦里也不曾给我们说。

真是的,连一点梦的幸运都没有,怎么办?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

永忠笔下的“才鬼”、“才人”,再到今天众所周知的“财神”,曹雪芹也就完成了这一公式左右下的三级跳。在这个难得忆起的中元盛节,也算是一点微薄的感想和体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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