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8日约4:41分,北京至青岛T195次旅客列车运行至山东胶济铁路王村至周村东间脱线,与烟台至徐州5034次客车相撞。致72人遇难416人受伤,初步认定列车超速引起事故。济南铁路局局长、党委书记等被免职。直接原因相对清楚,体制流弊一言难尽。
2007年1月胶济客运专线开工,为维持运营,修建多条便线,事故发生于其中之一DK310,中铁二十局2007年10月-2008年3月间修建。便线的工程标准低于常规,该线又因故呈S形,设计半径400米,实际半径可能更小。3月21日晚驳接,3月23日济南局发布4240、4241号调度命令,该线临时限速。
官话
4月23日济南局又发布154号文件,将该线80公里/小时临时限速改为图定限速,4月28日0点起执行。4月26日发布4158号调度命令,废止此前临时限速。图定限速即运行图常规限速,显示为机车运行监控器,俗称黑匣子屏幕上的一条红色曲线。施工临时限速发车前由IC卡输入运监器。司机只能在限速内运行,否则列车将自动制动。
一些媒体显然对此报道失误,并被网站以讹传讹:“……4158号调度命令,要求取消多处限速,其中正包括王村至周村东间……何以出尔反尔,在发文限速之后又以调度命令形式取消限速……”实际上取消地不是限速而是临时,4158号命令是154号文件的补充而非中止。
媒体猜错开头,却猜对了结局。4158号只能算半个命令,与154号文件对照才能理解。据网上公布的事故调查资料(以下简称据查),该命令第一句即“根据济铁运函[2008]154号文件”云云,默认对方已收到文件。也说明并非出尔反尔。问题是,内容关联,却通过两个信息系统分别发送,我称为官话和工话系统。
前者基于权威,形如金字塔,从单一的中心下发若干单行的权线(限),每线依此类推。根据收发者地位,又分三种方式。一般下行比上行快。154号文件的文件可不简单,俗称红头文件,非常国情,正是下行的主要格式。红头突出发文单位名,名头大小,决定传播速度和下级重视程度。本次事故即提供一个案例,据查,23日文件发布,济南局调度所下载电子公文,24日调度所网站下达学习和落实文件的通知。25日9:15分召开诸工种当值班主任会议。而上行未必有时间期限和回复义务,上级甚至只简单地批示“已阅”或“知道了”。
上行和下行都是内行,即同线传播,异线则为外行,一般不如内行快。首先距离长,即使两人办公桌对桌,只要行政序列异线,就不能直接对话。当然可以私下交流,但落实只能走正式流程,先上行至两线的交点再下行。其次不重视。每人只对本线上级负责,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强龙难压地头蛇,除非外线来头非常大,本线惹不起。
本次事故中即存在外行,报道很清楚:“北京机务段并非济南局下辖单位,根据行文惯例,济南铁路局没有把它列为受文单位,只作为抄送单位。公文应由北京局逐级传达至运输处、调度所,再到相关机务段、车辆段。”据查,事发前约两小时,济南局电务段某员工仍不知道154号文件,我们猜想,这是因为该文件针对调度而非电务,可视为某种隐性的外行。
铁路现有18个铁路局,火车数小时就能穿越一局的辖区,官话显然太慢,调度另有一套工话系统。工话的速度接近实时,内容基于合理,本次事故中限速取决于铁路工程原理,而非发布者职权。工话采用网络架构,多中心也无中心,各调度所是平等的信息源,也没有固定的边界和路径,全国是一张网,直接发送外局调度所,与经过辖区的列车建立临时的指挥关系。
两者在铁路内部的正式名称,分别是办公信息系统和运输调度指挥管理信息系统(DMIS),前者从1980年代中期分散地建设,1998年开始整合。凑巧地是,2001年初选定在全路推广的“铁路办公信息系统”1.0版标准软件,正是济南局开发。1996年开始建设DMIS,2004年一期工程开通,二期启动。
济南局提前于23日发布并抄送外局28日0点生效的154号文件,其调度所不在当天或稍后,而是26日才发布4158号命令撤消临时限速,说明全局上下对官话和工话的速度并非没有认识,留出了余量。我们猜想,铁路内部约定俗成,官话外行一般三天,最迟五天送达。上述三个时间不是巧合,而是习惯成自然。铁路的业务特点,相比很多官僚机构已经神速。
但约定俗成不是严格的制度,这次就出现例外,不知什么原因,大为延误。这是单线系统的通病,一点中断会导致全线崩溃。包括T195次,运监器数据与限速标志不符的列车多隶属北京局,说明延误发生在该局。但工话仍迅速可靠地送达了半个命令,北京机务段就像媒体的误报,理解为撤销限速并从IC卡删除,向悲剧迈出第一步。
看到这里,大家会想:如果文件和命令都用一个信息系统发布,同时延误或到达,就可能避免事故。事发次日,新任局长耿志修坦承,“济南局对施工文件、调度命令管理混乱,用文件代替临时限速命令极不严肃。”多家媒体也持此看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权责
问个外行的问题,为什么要区分临时和常规限速?显然铁路处处限速,区别在于限多少。不知道以何种方式输入常规限速,但运监器只显示一条曲线。如果规定只有一种限速,短期撤销就是临时,长期保留就是常规,岂不简单明了?就算这种区分有我们未知的充足理由,逻辑上非此即彼,那么154号文件确认常规限速的同时,就撤销了临时限速。调度再发布4158号命令岂不多余?
28日凌晨值班人员发现隐患后,于4:02分补发临时限速,而不是重申常规限速。我们猜想,关键在于,如同关联的信息被分流,实践中统一的调度权也被割裂,调度甚至更高的值班官员只有权“临时”,高级主管才有权“常规”限速,也是他们有权发红头文件。这才是事故的根源:官僚侵夺专业人员的权力。
官僚善于运用“临时”,在这里是向下侵夺,另有妙法向上侵夺,不过要换一个词“暂行”。很多部门有权发布暂行条例,实际效力相当于正式法规,该部门通常也是执行者,对自己的条例绝不含糊。而正式法规必须报上级或人大审批,于是出现很多暂行多年的暂行条例,使公共权力部门化,部门权力利益化。
“对施工文件、调度命令管理混乱,用文件代替临时限速命令极不严肃。”即使不用文件代替命令,如果上级还能代替调度决定,其实也没有分别。史学家黄仁宇反复指出,众多对腐败的批评,其实错误地假设之前存在“正常”制度。管理混乱也是如此。文件延误纯属偶然,只要调度权“正常”割裂,必然冲突。平时损害效率,如工话延后三天,特定条件下形成隐患,这一次隐患就爆发了。
报道:“调度命令由于文件级别比较低,一般直接以文件、传真、电报的方式发送到各调度台……”显然混淆了两个信息系统,但调度命令级别低还是准确的。在权威导向的文化中,严肃程度与级别成正比。这很讽刺,调度命令才不严肃,上级的本意是让它更严肃些,反而导致事故。
此后还有补救机会。28日约2:30和2:35分,调度从不同渠道收到2557次和2245次列车司机报告,经过后来事发段,发现运监器数据与限速标志不符,两车均限速通过。约2:40和3:50分,调度指示5025次和T25次列车限速通过该段,同样发现不符,T25次报告运监器允许速度145公里/小时。
约3:55分值班调度问“你好T195次大车,周村东-王村下行线限速有没有”司机问“哪里”调度答“王村-周村东站间”司机答“王村-周村东站间有”调度问“有这个限速是不是”司机答“有4241”调度问“4241还是4240”司机答“4240”因T195次晚点,调度补充“你路上赶点运行”司机回应。约4:02分发布4443、4444号调度命令。但王村站值班员未与T195次确认和车机联控,细节不详。
对话反映若干问题。据查,5分钟前,同一调度询问T25次该线限速多少,司机答未到达不清楚。说明运监器只显示当前限速,不知为什么这样设计,本次事故中显然是个缺陷。他居然忽略T195次司机肯定也没有到达,知道4240调度命令不能排除运监器数据不符。
这是最迫切的问题,身为调度应知道其风险,为什么还纠缠上个月的命令,分心于正点运行?保险的做法是直接通知所有列车限速。可能当时他非常疲劳,我们猜想,还是表现某种思维定式,正如文件的权威比调度命令大,调度命令又比现场指挥大。调度还受到准点运营的压力。调度用语也不规范,可能是个人的素质,但没有自主权的部门,标准化肯定有限。
铁路信息系统也有待改进。机车运监器不能显示前方限速。调度发现隐患后逐一联络列车,似乎不能群发信息,或召开电话会议,也不能远程读取运监器的数据。以我对IT粗浅的理解,这些在技术上都不难实现。
马丁•科瑞威尔德(Martin Greveld)对战争史的研究表明,新兴通信方式总被高级指挥官用来加强自己、削弱下级的权力,结果适得其反。1861年一个奥地利军官写道:有了更好的通信,现在“要击败两个敌人,一个在前线一个在后方。”那些没有把部队变成自动机器,没有试图从上面事无巨细地控制一切,允许下级指挥官保留相当决策空间的军队则非常成功。
詹姆斯•威尔逊(James Q.Wilson)还在一书中引用如下案例:麦克纳马拉(Robert S. McNamara)任职美国国防部长期间,军费从1961年1950亿美元增至1968年约2250亿美元(按实际币值计算),但他辞职时,却成为历史上军方最不满的防长。接任者梅尔文•莱尔德(Melvin R. Laird)则从1969年2430亿美元减至1973年1750亿美元,但仍然得到军方拥戴。
一种有说服力的解释:机构通常愿意接受较大控制权较少经费,而不是较多经费较小控制权。麦克纳马拉集中决策,只有“神童”,他推崇的定量分析专家们参与。但莱尔德允许各军种自行削减,重大事务都与将领们慎重协商。
时至今日,铁路仍保有浓重的计划经济,组织面向权威而不是运营或市场。尽管铁路安全级高,还是不成系统和惯例,要靠上级向下不断施压。上级松懈,会发生事故。上级紧张,还是会发生事故。这是2007年8月以来济南局的第四次重大事故。
一些网友强烈要求,铁道部长引咎辞职。虽有道理和先例,但若仅此而已,只能迫使权力更加上收,反而强化事故的根源。也许正确的做法是下放,让调度部门拥有全权也承担全责。
改革
一错再错,T195次以131公里/小时高速前进。正是最困的时间,夜间视距仅约300米,司机没能看到限速标志,丧失最后的生机。约4:41分9-17号车厢突然脱线,侵入邻轨,与正常运行的对开5034次相撞……
司机因此被列为末位责任人。似乎有理,限速标志据说直径仅约30厘米,2557次和2245次列车司机都看见了。成为客车司机第一天起就必须铭记:“严禁跳车,车在人在,车毁人亡”。但对他们目前的工作状态有所了解,就能体谅。
这涉及铁路近年的改革,使员工劳动强度急剧增加,人心浮动。司机和机车以前通常只在本局管内运行,现将很多线路改为跨局运行,称“长交路”。T25次就是长交路。由此各局业务重叠,但行政还是条块分割,如同官话和工话,难免脱节和冲突。单程工作量则从百多公里五六小时,增至三四百公里十四五小时。
以前通常一组两名司机,一车配两组轮值。现减为两名司机轮值。如果T25次当时有两人同值,也许能看见那个一尺见方的牌牌。而且限速曲线既是上线也是下线,称为“贴线运行”,超速罚钱晚点也罚钱。值班调度提醒T25次赶点,可能出于一片好心,或者晚点自己也要罚钱。
其他部门大同小异。据报道,在施工期间,部分调度员连续工作1天以上。而按常规,一天24小时分4班,每班两名调度员。4月30日T25次17名临时工在发车前半小时集体辞职。该列有临时工约20名,据说月薪仅500-700元。
长交路和贴线运行都服务于提速。1997至2007年,铁路六次大提速,客车平均时速从50公里提至200公里以上。市场还有很多别的需求,扩大运能主要有四种方式:提速、修路、重载和客货分离。重点提速,因为最容易看到、量化和短期出成绩。像安全是消极的成功,基建投资巨大,客户满意度众说纷纭,任何一项都很难十年内从50到200这么显著。
提速也有两种方式,一是升级,采用新技术完全重建,提速空间更大,如果上磁悬浮,甚至直追飞机。但这种方式耗资耗时,引进磁悬浮技术还要服从国家战略统筹。铁路采取挖潜的方式,进行细密的技术改良,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潜力是从血肉中挖出来的,也包括成本的挖潜。
能否分六区而不是六次,一次提到200公里?可能技术和运营需要渐进,也可能如营销人士强调,保持公众的关注度。但潜力总有挖尽的时候,2007年铁路宣布,既有线提速技术达到世界先进水平,不会再有第七次提速。整个系统也已贴线运行。今后重点建设高速客运专线。仍然是容易相对看到和量化的任务。
体制改革却步履蹒跚。铁路分别在上世纪80、90年代推行大包干和现代企业制度,都不了了之。1997年傅志寰主政铁路,倾向欧盟“网运分离”式改革。据说修改三十余次,但直到傅离任仍然是讨论稿。提案过程铁道部以稳定社会为由不公开。曾任职铁道部经济规划研究院的文力评价:“关起门搞,方案怎么能合理?……不具可行性,实行起来才可能造成不稳定。”
网运分离起步,1999至2003年各局陆续组建客运公司。名为公司,仍承担繁重的公益,却无权配置运输资源。也不是法人,但有利益冲动,和车站争利。条件中上的郑州局客运公司2002年亏损7000万,何况偏远局。亏损影响福利,少数员工堵车怠工甚至殴打领导。学者也不看好网运分离模式:路网垄断将是决定性地,运输企业间只能形成弱竞争。中国也不像欧盟需要合并众多国家路网。
历来传统,人存政举,人亡政息。2003年刘志军接任,定调“跨越式发展”和“主辅分离”,跨越地主要是速度。前任已经开始主辅分离,主业当然是铁路,剥离与此无关的企事业,涉及270万员工中的117万。网运分离则被忽略,相应客运公司悄悄地打回原形。
但跨越仍然是粗放地,铁路作为流程和资本密集行业,应当向管理要效益,优化流程,提升资产利用率,而不是简单地减员增劳。韦尔奇在GE、郭士纳在IBM都推行过某种主辅分离,但作为改革的准备而不是代替。客运公司是冒进,新思路却保守。但另一方面,网运分离其实是垄断的主辅分离,差别不大。
主辅是相对地,工程就比学校主业。济南局上次重大事故发生于同年1月23日20时48分,北京至青岛D59次运行至胶济线安丘至昌邑间,冲撞中铁十六局员工,致18死9伤。铁路施工常在列车运行间隙进行,行话叫“开天窗”。事故由于工人提前进场,显然沟通有误。与主业协作如此紧密,是否一定需要分离?公认外包的前提是流程规范。据查出事的包工队就没有资质。
铁路还在2005年3月18日撤消铁路分局。此前有15个铁路局,其中10个设有分局,共41个。铁路宣称此举减员增效,但企业通常不会为扁平而扁平化,而是贴近市场。如果一定要撤,应该撤局而不是分局。金字塔型组织中,信息流就像钱塘江潮,越向上越收紧,需要增加层级缓冲,虽然降低效率,能避免高层堵塞崩溃。撤分局未必增效,但显然上收权力。分局调度所一起撤并,本次事故可能与此有间接的关系。1958年大跃进期间也曾撤消分局,仅三个月就恢复。
撤销分局的同时,却又拆开郑州局,新增西安、武汉两局,造成诸多磨擦。背后是所在省的博弈,对此河南很不满湖北很高兴。2008年3月21日铁道部将济南局管内原徐州铁路分局路段划归上海局,并调整两局京沪线辖区。这被认为是撤局的前奏。一时人心惶惶。4月28日就发生了事故。
撤撤分分,铁路局仍只是名义的法人,每年初与铁道部签订计划,年底根据完成情况奖惩。铁道部严格控制全路的财政和投资,收支两条线。因此各局没有动力提高效率,节约成本,否则会被“鞭打快牛”,而是努力游说上级降低目标、增加投入,称为“跑部前进”。这是计划经济的通病。铁路也无权决定客货运价,由发改委主要依照人公里和吨公里数定价。
总之,铁路迄今的改革也是分裂地,少数官僚决定改革,从来不会改到自己头上,权力反而不断扩充。大多数员工只是被改革的对象,不能参与相关决策,压力却与日俱增。
将来的改革则不明朗。2008年国务院推进大部制改革,铁道部仍未能整合入交通部,只是宽限到2010年。无从得知这一期限对应何种可执行的目标和方案,有小道消息称主辅全面分离后,将成立五大集团。希望各界的压力不会压垮已经严重绷紧的铁路,或像从前一样,先冒进后又保守。
思路
如上所述,铁路改革的目标应当是从权威导向转为客户和市场导向。这里的客户和市场要比企业的定义广泛,***和社团目标的相关利益者也是客户,所有潜在客户构成市场。至于依靠投资和利润,还是税收或捐款运作,相比权威/生产还是客户/市场导向,是次要的区别。
德鲁克(Peter F. Drucker)指出,企业的目的是创造客户,利润只是前提,用于衡量绩效、抵御风险。詹姆斯•威尔逊(James Q.Wilson)在序中指出,克林顿(Bill Clinton)任内的国家绩效评估(NPR)不同于以往的美国***重组,强调机构对公众而不是高级官员的敏感性。
我国改革以来的众多失误,都是混淆了两类区别,用盈利偷换真正的目标。其实还是官僚作祟,增加自己的权益,推卸应尽的责任。铁路的经济和社会贡献尤其巨大。我国城乡、东西和内地边疆差异悬殊,若单纯追求盈利,无视公益,很多线路应该关闭。这能部分地辩护铁路高度集中的财政体制,因为要用盈利线补贴亏损线。
改革不能放弃公益,但不能再和盈利目标混在一起。北方机车车辆工业集团公司的李海滨就指出,铁路改革有两条路可走,分别以公交和电信行业为样板。“现在铁道部是两条路都有,都不完善。”
我国地区差异显著,综合农业二级区划就有38区。铁路又分客货运,再按快慢车、软硬座卧、起始目的地,与其它运输方式竞争协作等等,划为众多细分市场。如何按需定制公益或盈利的服务组合?就像电信套餐。同时铁路具有规模效应,人称高大半,高集中,大动脉,半军事化。如何协调两者?用IT的术语,低成本的平台支持差异化的应用。
员工是内部客户。铁路人的收入在全社会曾经属于中上,还有“铁老大”的自豪感,如今都大打折扣。2004年制造业出现“民工荒”,2008年3月31日发生东航返航事件,参考欧美工业化历史,我国可能将兴起一波工会运动。铁路主辅分离后仍拥有150万员工,又是高协作的行业,改革既迫切又要谨慎。铁路员工地区差异同样显著。就是在上海局内部,原上海分局的学校愿意归属地方,因为待遇更好,而原蚌埠分局学校的情况则相反。
外部客户包括铁路沿线社区。2004年新胶济线穿过和家庄,占地100余亩,拆除房屋168户。铁路只愿支付250元/平米的拆迁补偿,房龄过50年的减半,农田基本无偿征用。村民全体反对,遭不明身份者袭击,愤而拦阻铁路90分钟,数名村民因此入狱。铁路对外同样采取权威的方式,其财政体制也决定不可能做出多大让步。事发便线最初设计也从和家庄直线穿过,但有此教训,绕道而行,于是呈夸张的S形。事故发生后,和家庄村民积极参与营救。
此外还要考虑宏观政治环境。铁路目前落后于整体改革,但也不可能超前。欧美铁路史是商业史,中国铁路史却始终关系政治:清末列强瓜分中国的路权,詹天佑的民族精神,京汉铁路大罢工等等。近年来网络上民粹暗流涌动,用国有产权改革借题发挥,当引以为鉴。
关于铁路改革还有些思路值得推敲。如效率,和盈利一样也是长期的误导,确定客户价值才能谈效率。如打破垄断。但铁路是规模经济即自然垄断的行业。高度竞争的行业如IT,也要经历技术导向转型客户导向。商业价值链和政治学的近期研究表明,某些情境下,制衡的作用不亚于竞争。
关于融资问题,2004年1月通过,2020年中国铁路运营里程将达10万公里,需2万亿以上资金。目前投资主要来自铁路建设基金、债券和贷款。瑞银证券2008年4月发布报告,未来三年铁路年均资本开支超过3000亿,年均资金缺口可能达2000亿。而据2006年财务数据,全路资产负债率已达80%,亟需拓展融资渠道。瑞银认为这会反推改革。
这种观点更多地反映投行立场,可能忽视市场和资本需求的倒挂。相对而非绝对,经济越落后地区,越需要建设铁路,但融资潜力越小,发达地区则相反。参考电信运营商较早海外上市,并没有立地成佛,2001年吴基传金口救市,说明海外投资者心中的价值是垄断,与改革的目标正相反。是数亿消费者、数万基层经理“正拉”电信改革,到2008年即将的重组才告一段落。此外目前国内外上市前景都不乐观。这也是纯金融观点,没有考虑舆论风险。
某种方案
探讨一下改革的具体方案,抛砖引玉,敬请指正。
短期内应适当倒退,委婉地说是调整。全路恢复副司机,增加基层员工数,削减工作量,尽量提高福利。条件较差线路削减运行速度和长交路。全路调度及协作单位脱离各局,组成调度局,不对营收负责,级别等于甚至高于各局,比如设立铁道部总调度师职位。行政分两级,选取两到三个铁路枢纽建立调度中心,互为备份,轮流值勤。基层调度所恢复到原分局情况,甚至更细分。
中长期改革要组织先行。郭士纳在中坚决建议:“如果领导人想根本转移组织的焦点,那就必须先把权力从现在的‘大王’手中夺过来,公开转交给新大王。”同理,上级也许可以筹备整合,熟悉情况的名义,将铁道部要员悉数调入交通部,如有必要为他们“创造”一些职位。从交通部派出工作组主持铁路改革,先稳定基层和技术员工。
电信和金融改革都得到大量资金支持,且原机构主要转型盈利性企业,铁路财政更弱,自然垄断更强,预计保留更多公益职能。上级也许可以筹集巨资建立铁路基金或更大的交通补贴。少量中央直管,大部分划拨地方。各省份额与历年运量和落后程度成正比,长期保持不变。只要用于铁路,地方可自行安排。
中国东西地势呈三级阶梯,以秦岭淮河为界分为南北两部。中国铁路已建成五纵三横八条干线,规划将扩为八纵八横。可结合地缘和干线,分为数区,采取不同的制度安排。下面基于五纵三横讨论,未来建成的干线参考邻线。
东部地势低平,经济发达,效仿电信业,以盈利为目标。其中东北地缘相对独立,正寻求振兴,可单划一区。除东北外,包括京沪、京九和京广三条纵线,京长珠三个城市群的城际快运线路。客货分离公认是趋势,也是铁路十五计划和中长期规划的重点之一,这里和下面的讨论以中东部干线完全客货分线为前提,独立的客运和货运公司才有可能。
东区和东北区各成立一家客运和一家货运公司。异区异质企业间可相互出租线路,比如东北客运公司租用东部货运专线,提供与东部客运基本同质的服务。东部其它运输业也高度发达,与铁路构成异质竞争。高端客户走航空,短途客户走公路,大宗货物走海运。总之铁路并无垄断优势。应允许四家公司自由定价。相应执行股东权利的官员必须目标明确单一。东部的盈利和公益不冲突,但也有丘陵,存在相对贫困地区。各省酌情设法补贴。
西部包兰、兰新、青藏三条铁路沿线环境艰苦,地广人稀,均为民族地区,正是多事之秋,其战略意义远大于经济意义。应单独成立实体或并入战略运输局这样名字的机构,继续依靠中央财政,以发展和稳定边疆为己任。可以注意到,西部旅游业的潜力巨大,对铁路客运的需求巨大。
东西部相对简单,而三条横线和第二阶梯两条纵线合称中部铁路,沿线差异显著,横线越向东越发达,纵线中焦柳线过江汉平原、宝成-成昆线过关中盆地和成都平原等宝地。但主要还是服务中西部,输出民工和初级产品,如焦柳线旨在晋煤南运。应以公益为目标。中西部运输业异质竞争也相对弱,我们探讨在铁路内外建立某种市场机制,反映公益和地区差异,抑制垄断。首先三横以秦淮为界分成两区,两纵合成一区,将来也客货分离,共成立六家,我们仍称为公司。
如前所述,中央有铁路基金,各省用中央的补贴,可能还从地方财政拨款,也成立铁路基金。我国并非联邦制,但在这里,中央和地方作为平行的法人认购六家中部铁路公司的股权。既以公益为目标,所谓认购,实际上是各级***愿意支付的补贴额。财年初公司基于总补贴,制定宏观经济计划,包括全年总运能和平均人/吨公里成本,减去平均补贴即为平均价格。
所谓股权,等于各级***补贴占总补贴比例,并分配等比的平价运能。地方配额一般以本省为始发地,部分订单转运多条干线,也可能认购管外公司配额,指定外省始发。各省还可能将配额按时间地点再分,比如山区和水果产季配额。但地方***只消费部分运能,其余仍由铁路销售给管内个人和企业。中央配额则完全由直属机构消费。这样的股东类似团购经纪。铁路公司再基于宏观消费计划制定微观经济和生产计划,拥有较大的自主权,只要总额和平价对上就行。
为了公益和政绩,地方财政可能扩充基金及份额。前提是获得对等的处置和收益权。1987年广东省和铁道部合资修建三水至茂名铁路,1991年6月1日正式运营,曾被誉为“三茂模式”。广东省投资巨大,但业务和人事都由广州铁路局-集团公司管理,双方产权划分僵持不下,铁路效益不佳、债务沉重,公司改制和上市屡屡受挫,最终于2003年被铁道部“增持”回收。
除了地方财政,我们期望开辟另一个源头。如果大托运人和物流企业向基金注资,分到等比的平价配额,比向中部铁路公司直接购买服务划算,将成为战略投资者。可以是民企或外企,舆论风险较小,因为这些运能还要经营,也不能转移海外。同理能排除敏感的金融资本。
但上述假设,注资加平价比直购划算,存在疑问。可能有几个原因:直购的总量受到地区配额限制,价格存在波动,从这个角度,配额像期货。更重要地是自然垄断的成本结构:固定投资极大,边际成本极小。前提还是***补贴大部分固定投资,战略投资才可能盈利。或征集足够多的战略投资者,前提是***保证公平公正公开。
计划不如变化。总会某个时间地点运能过剩或不足。为此开设运能交易所。各省可互换配额,也可现金交易,回款基金。如果东西部铁路也进场批发运能,形成较透明的全路价格体系,有助于公益和改进管理。如果运能偏差长期存在,还可转让股权。这也是战略投资者、特别是跨省企业的第二个入口。
上面是中部铁路宏观投资和市场体制,下面探讨微观治理。三横两纵都穿越多省,西部分得更多补贴,东部经济发达。出于效率考虑,铁路两端对开的运能大致相等。总之董事会有望达成制衡,不会像很多国企一股独大。各省可能扩大配额,也可能维持现状或减少。但投资回报(运能)率最大化应有共识。
股东相当于团购经纪也是大客户,有望提升中部铁路的市场意识。宏观消费计划反映地区特点。地方财政和战略投资分别追求公益和盈利,消费部分和全部配额。这些差异都隐含在基金内,铁路公司无须操心过程,只对结果负责,保持单一目标:投资回报(运能)率最大化,以及干线的完整。
管理层受到的激励或许弱于东部,薪资更低,也不准保留剩余,会把预算全花光,大型组织的权力和荣誉能程度不同地予以弥补。但约束肯定强于现体制的少数高管。在我们的设计中,铁路基金是个部门,更接近市场,每家公司都接受多家基金补贴。如果引入战略投资者,更是内行的商人。
而纵线横线分属不同公司,已建成的路网,基本每省都纵横交错,将来干线数量更会翻番。相应一家铁路基金补贴两家公司,秦淮沿线省份可能补贴三家。这两三家公司服务于同一市场,绩效具有可比性,有助于基金考核管理层,还能像私人投资者用脚投票,将投资从低效公司转入高效公司,从铁路转入其他运输方式。中东部铁路共同形成一个经理人市场。都是有效的激励和约束。
虽然强化约束,管理层仍拥有较大的自主权。就***所能获得的信息,宏观消费计划也许细化到县和月,管理层据此配置运输资源。财年初的宏观计划包括总人工成本和平均薪资,但允许管理层根据员工个人绩效奖惩。
上述中东部共十家铁路公司,合计覆盖中国绝大多数的人口和经济。每省都纵横干线交错,分属不同公司。如果托运人在纵横线周边的目标市场差异较小,两线运费将直接影响各自的承运量。构成间接的同质竞争。
可能的问题,东部铁路自负盈亏,中部铁路受补贴,对前者构成不当竞争。我们猜想,首先间接同质竞争有限,其次东部铁路追求利润最大化,会“撇脂”即定位高端,目前东部市场已初见端倪,建设城际快运很有动力。中部铁路追求投资回报(运能)率最大化,趋向低价。西部铁路的目标决定也是如此。如果东部铁路的服务与中西部明显区分,有可能租用中西部的线路。
调度独立于各公司,成为空管局一类的***机构。短期改革整合调度即为此作准备。可能在武汉或郑州建立第一个调度中心,为保证东北与东南公司竞争,在沈阳建立第二中心,西部三条线交汇于兰州,为第三中心。三个调度中心轮流值勤,互备不测。
早孕而流产的客运公司改革中,客运公司与车站矛盾重重。我们的设计并非网运分离,大部分车站将隶属其所在的干线公司。问题在于干线交汇站,一般都客货云集,财源滚滚,如果划给干线之一,既使不存在间接异质竞争,也会优先安排自家业务。有电信业互联互通的前车之鉴。所以应独立于公司,由铁路基金直管,车站的通路资源按运能配额分配,或由公司竞拍。
在薪资体系上,西部铁路仍沿袭公务员。地方***也关心就业和稳定,中部铁路将采取高就业低工资高福利的结构。高就业低工资,约束管理层的自主权。很多福利是实物或服务,既反映地区差异,全公司又能统一工资水平。东部铁路则采取高工资低福利。
高工资意味着减员。可以再次利用纵横分离,分流横线公司。现今中东部的铁路局都将分拆。目前前端的运营有区分,后台的资源则由铁路基金认购决定。该方案显然比合并铁路局直接翻牌成公司麻烦地多,但长期收益更好。如果中国电信1999年第一次分拆是按奇偶号而非业务种类,就不会有互联互通、小灵通、3G等等问题,也不会2008年还要重组。分拆顺利的前提,是员工认可。
依惯例国企建立公司工会,目前尚无可能出现独立工会。可行也稍好的安排是分别隶属地方***,离员工更近些。其编制与铁路基金同级,即独立于公司,一定程度上约束两者侵害员工权益。如同铁路基金,一家工会包括两三家公司的员工,有义务争取平等的权益。地方铁路工会组成铁路工联,隶属总工会,行政级别比公司工会高。
依此类推,成立托运人团体保障其权益。或可再分为工商和农业托运人两个团体,地方***将运能配额按县市细分,程度不同地对应两者,可委托他们监督执行。铁路征地及纠纷多在农村,可将其诉求包括在农业托运人团体中。
改革因地制宜因部门而异,那2010年的大限也可以适当松紧,以免冒进。
美国经济学家莱斯特•瑟罗(Lester C. Thurow)回忆:“作为一个生长于喷气机时代以前蒙大拿州的男孩,铁路寄托了我全部的幻想,当时世界上最快的火车是大北方的‘帝国建设者’……想成就未来,必须培养那列火车名字蕴涵的精神,北方还没有帝国,只有一片荒原……”
200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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