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人的历史,就是一部政治史,悲剧多,喜剧少。
古代文人为什么和政治扯不清?《大学》中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宋代的《通辞》中说文以载道。中国文人自幼接受的思想,就是“铁肩担道义”一类的灌输。经史子集四部,先讲天理人性,后讲历代兴亡,最后才是文采风流。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文人们从宗师那明白一个道理:文字上也插着一把刀,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都在一字之间。文章的功用首先不是娱乐性的,而是道德性的,它承载着哲学和社会理想。而在古代皇权至高无上的环境里,最适宜实现这种理想的途径,就是借助政治。皇帝大约也看透了这一点,才搞出了科举制、八股文,让秀才们像傻子一样趋之若鹜。把理想禁锢于实现理想的途径之中,成了莫大的讽刺。
理想与现实格格不入,成为悲剧之源。屈原被陷害了,司马迁被折腾残废了,嵇康被杀了,李白被羞辱了,王安石被骂臭了,苏轼被放逐了,自古至今,凡是大文豪,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说起来,文人们也忒好笑了,一面深知政途艰险,一面又不自觉地往里钻。柳永那么潇洒的一个人,却一面说“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一面又去参加科考,结果遭到皇帝亲自嘲讽:“且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老柳倒也聪明,顺势破罐破摔,逢人便说自己今后奉旨填词。折腾一通,还回他的烟花巷里,何苦来?
所以说文人们有呆子气,认准了政治这条路就低头向前,劲头上来,连皇帝老子的面子都不给。遇上宋神宗那种脾气好的,能容得下欧阳修和苏轼,遇上汉武帝那种脾气不好的,一刀下去,留给司马迁终生屈辱。
有一种文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比如王安石,一意推行新法,得罪了全天下人也不在乎。还有一种退而求其次,比如李白,既然不见容于权贵,老子干脆不伺候了,去游历山川,来个斗酒诗百篇。前一种人还恋栈于政治,后一种人则渐渐游离政治之外。《品中国文人》中的近二十个文人里,后一种占绝大多数。
对这后一种人来说,悲剧尚有一样好处,就是让人受刺激。但凡受了刺激的人,都能写出好文章。《品中国文人》书写了许多暴烈的痛苦之旅。它们形成了一道道独特的风景,一面是文人们在政治里被祸,一面却又在伤心惨目中写出极为绚烂的作品。陶渊明采菊东篱,方觅得桃花源,司马光谪居十五年,撰成《资治通鉴》,曹雪芹身陷贫寒,终成《红楼梦》传奇。司马迁早就明白危厄与创作之间的关联,所以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看起来这些文人像是长了记性,转而埋头写文章,再也不闻窗外事。但你以为他们不再想涉足政治吗?才不是,且瞧瞧他们的诗文,哪一个不是壮怀激烈,忧愤悲切?写史的学着用春秋笔法,于不动声色中臧否人物;写文的学着长吁短叹,把肚子里的牢骚全变成了骈四俪六;更别提那些写诗的,寥寥数字,就道尽了心中苦情。若是有心从鸡蛋里挑骨头,能找出一堆对政治现实不满的字眼,保准兴起一场又一场的文字狱。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对古代文人而言,真正的风花雪月,是功成身退后的事情。
《岳阳楼记》后来被收入《古文观止》之中,这部书是个很好的例子,所有文章中,纯以文学为主题的并不多,倒是《陈情表》《原道》一类的文章占据主流,那些对历史、哲学的思考,都与政治现实联系了起来。古代文人不为政治服务,而为政治理想服务。他们认同“学而优则仕”这样的信条,把满腔豪情倾注其中。这种经世济用的思想,需要胸中有大丘壑。唯其如此,当他们得意之时,会把一身才学尽数使出,当他们失落之时,又会借由文学一吐心中块垒。不论哪种方式,都能将其政治抱负与实际面对的结果写入史册,从这个角度来说,古代文人不曾在社会中缺位。
《品中国文人》里的古代文人,具有性情,不失德行,所以有小节不拘的,却没有大节不纯的。他们表象上的不羁和内心的守正结合在一起时,就产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读起来就更加像传奇。像苏轼和王安石那样在官场上怒目而视的对手,能在山水相逢之时一笑泯恩仇,只因他们明白,彼此念念不忘的只是理念,而非个人恩怨。这使他们始终持有超脱的态度——在庙堂,在江湖,在落入极度困厄的环境时都是如此,因而在艰难转圜之际,还不忘直抒胸臆。否则,我们哪里还能读到那些流传千古的文字?
古代的优秀文人,首先是知识分子,和今日只知闭门造车的文人比起来,他们的角色更丰富,底蕴也更深厚。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炒作,不知道什么是商品经济下的写作,也不知道什么是作协身份。他们只是心怀天地,希图建立自己的理想国,尽管其中也不乏名利之心,但更加纯粹而不虚伪。如果今天的“文人”们能做到这一点,我们也就不会感叹“这是一个大师绝迹的时代”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32:3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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