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年前,王国维出生在浙江海宁盐官镇。
80年前,还是那一个王国维,悄然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
费人猜度的是,这位举世公认的大师,竟用其50年的有生之寿为世人荡起一片轻微的涟漪,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弃世遗言。80年一倏忽过去了,历史风云变幻,世事云诡波谲,除了解不开的谜,他还为我们留下了什么呢?
对于这位遗老,一向苛以誉人的鲁迅,也不得不说一句“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陈寅恪更称其成就“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今天,新时代的我们则称他为“中国近现代最杰出的学者”,“在文、史、哲诸方面都取得了划时代的成就”。褒扬、赞叹或者称颂,总被雨打风吹去,没有人会过多在意。提起这位瘦小的大学者,投影在读者心底深处的,除了一个投湖的背影外,大概就是那册薄薄的《人间词话》了吧。
作为古典文学理论著作,近代以来极富盛名如《人间词话》者,还向所少见。关于这部书的注释、考证、研究,更是非常之多,自王氏身殁后至今,历年来层出不穷,大凡文学中人、古典诗词爱好者或文科学者,无不诵读此书。而王氏提出的三层“意境”,也已成为古典文艺美学集大成的理论,每有言《人间词话》者,则必少不了其“意境”论。
1908年至1910年间,也正是多事之秋。
对王国维来说,先有夫人病故,后有光绪、慈禧接连下世,宣统帝溥仪登基,而革命党之乱也悄然隐伏,他自己忙于词曲考证,偶尔也写些序跋,《人间词话》就零星完成于此期间。全书尽言其主观感受和一己之体验,体例上并不丝丝如扣,而是一则一则写起,写到哪算哪,颇为松散。在内容上,所选之词亦有侧重,他点评百家,独不选李易安就是明证。此外,他在考证上也略疏于谨严,譬如“衣带渐宽”一句其实出自柳永,而并非欧阳修;又譬如“众里寻他”一句出自辛弃疾,“回头蓦见”应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在”应作“那人却在”,此几处当为王氏误记。但瑕终究不掩瑜,《人间词话》的价值自在于别处。
容我冒昧揣测,想来王国维当年写此书,或许未料到以后青史垂名,更不会有想当“最杰出学者”的心思,恐怕他也是兴之所至闲来试笔,无聊时偶而为之,少了许多考证时的谨慎和羁绊,条条框框少了,自然才会流露出心头之言,也才能言为心声。世事端的难意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曾想他无聊之时却做了有聊的事,倒是写出了一部旷世之作。
行笔至此,忽然想起曾看过的一篇新闻,说上海师大美术学院一教授布置毕业论文时,只要求“真实,不能抄,写自己,写大学四年艺术实践中的感受和体会”,学生交上来的论文令他颇为满意,全部通过答辩。但紧随其后,院长主持第二次评审会,评定为全部“不及格”,理由是“论文格式存在问题,不具学术性,充其量算作个人小结,需要重写”。
有人为此大鸣不平说,在自然方面,因研究的是外部世界,自当力求客观、理性,注重逻辑,讲究论证,但人文方面却不然,对于主观内容不宜一味拒斥,设若论文虽根植于“感受和体会”,而确又反映了规律,为实践所检验,对于创作具有指导、促进作用,则自有其学术价值所在。末了,还举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为证,说抛开其体式为短评连缀不谈,内容也多由经验、直觉出发,而分析也欠细密、论证欠周详,但却是流传已久的经典。
到底还有人记得王国维,到底还有人记得《人间词话》。
然而话又说回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人间早就换了几重天,学术的标准和传统也早已大异其趣了,不单西风东渐,理风也开始文渐了,人文学科的舞台和道具已被公然霸占,吃饭的家伙儿都没有了,你抬出来王国维又焉能压得住学院派,学院派有几个读过传统文论?又有几个靠发表传统文论去晋升、评职称?遑论这些,你发表传统文论都稿子都没人要!话题扯远了,不过人间总算慈悲,还没把这个遗老遗忘得一干二净,时不时还有人把他抬出来呐喊一番,即便声嘶力竭后仍然得妥协,但旌旗猎猎的,总比万马齐喑要热闹好玩。
少为人知的是,《人间词话》里还有一个“隔”与“不隔”的概念,说陶渊明之诗不隔,而韦庄、柳永则稍隔;苏东坡之诗不隔,而黄庭坚则稍隔。80年后的今天,我们的文化界太平是太平了,起码不再为糊口和安定发愁,但是一个个山峰却兀自独立起来,彼此“隔”来“隔”去,不来往,也懒得来往,文、史、哲都分家了,各自也都做了家长,又分化出一批子孙后代来,文、史、哲“隔”是“隔”开了,倒是彼此又都去引自然科学的新方法、新手段,弄得虽很有“论文的格式”和“学术性”,但却是面目全非不知所云了。斯人已远去,没人能追得上,也没人去追,他也只好带着那一代人的传统和旨趣渐行渐远了。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这本《人间词话》。
有心人偶尔捧起来读一读,也不算辜负昆明湖80年前的那朵涟漪了。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31:5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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