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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熙凤到波托西《闲书一本,但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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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4:2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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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是江弱水的《从王熙凤到波托西》。为什么买江的书,想来也奇怪。国内写字的活人,不多加犹豫就会买其书的,江显然不在其内。现在回忆起来大约是为了看闲书,总要给生活一个出路,虽然鲁迅说:出路?中状元么?看江的书,必定是不中状元的,所以也就看看。是生活的出路,且不中状元,当然最好。

十来篇文章,也有谈社会的,也有谈现代诗的,也有谈文坛八卦的,好多其实不知道其背景,所以跳过不看,熟悉的,也都写得不坏。譬如写胡兰成,是能看见江自己的趣味和格调的,一般说胡兰成,总不会写到文字细部,大约一是注意不到,二是注意到了也没功力去写乃至写明白。虽则江自己的文字和胡是没法比,但究竟他懂得什么是好,且还说得明白。所以是不错。

一般中国人的文章是要有一点老气颓气,才可读的。因为总是缺一点霸气和厚颜,前者像鲁迅,后者像胡兰成,甚至两者区别也不大,只不过家仇国恨看是不是赶上了时代的趟,赶上则是霸气,没赶上也就厚颜,但都不坏。而江这一流的,只好靠老气颓气来弥补,虽则他岁数也不大。

《细读清真》的好也就在这里,这好也是个文眼,老颓自有老颓的美妙:

从前读周清真的词,我也觉得出他的好来,可是心里总有些保留,因为他的好简直令我负疚,特别是有那么多人还把他比作词中之老杜。老杜是何等人物?“穷年忧黎元”,“每饭不忘君”,心里揣的都是国计民生,哪像周邦彦,大厦将倾,他却事不关己,言不及义,一味醇酒妇人而已。他死后五年多就发生了靖康之难,仿佛投向他身后一道长长的阴影:给昏君奸臣帮忙他算不上,可怎么着也是个帮闲吧?随着阅事稍多,算是明点事理了,我终于能够把政治觉悟和社会关怀这些横亘心头的大问题放开,觉得文人只是文人,艺术家只是艺术家,只管把文和艺做好,不必一心想负也负不了天下兴亡的重责。东坡诗《次韵僧潜见赠》云:“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清真的词,便是这无意的、不知的婉转绮语,最好单从织语成绮的角度去欣赏,这样准会同意,清真词确实是冠冕两宋,独绝千古。大概我先前的看法,拿织物来比方,我要它够结实,能保暖,然后才问好看不好看。这样一来,只有麻和布才能称我意了。现在若要我选择,我会挑绫罗绸缎。因为就织染的工艺而言,这才是绝妙的文章。何况如葛洪《抱朴子》所言:“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也。”

再则谈古代的文章,必须有文献的工夫,否则即使文字通顺了,文献的基本功没有,也是笑料。江这一关还好,过得去:

最近读到孙虹教授的《清真集校注》,我真是赞叹不置。她花了大力,用了细心,为清真词做了精详的校注,特别令我感激的是,这新的校注引发了我对清真词新的兴趣和新的认识,我想把这些认识写出来,可一时理不顺头绪,于是想到一个取巧的办法,用一首清真词牵个头,慢慢把我纷乱的感想编排进去。下面是这首《月中行》:

蜀丝趁日染干红,微暖口脂融。博山细篆霭房栊,静看打窗虫。

愁多胆怯疑虚幕,声不断、暮景疏钟。团围四壁小屏风,泪尽梦啼中。

这首词历来不算它名作,我见过的选本都不见选,可是我觉得好,而且能够说明清真词的好。现在我就一句一句地说,有必要的地方,一字一字地说。

一部清真词,真个是丝织成,锦绣出。……这是《清明上河图》的时代,是《东京梦华录》的时代。所以我讲清真词,得先从生产力讲起。

这里且要提到胡兰成,因这文字起承就是从胡而来。且不隐讳,文人做到这地步,也就够了。

书里最喜欢的是《一个人的情人节:姜白石的元宵词》。顺便说一句,江似喜欢流行语,但这一个人的情人节,未免太缺乏意象,只是唠叨。我不喜欢。

江若写情书,定是高手,或者就是写情书高手,才入了文学研究这一行也未可知。毕竟,情书大约是每个人遭逢的第一篇应用文。避也避不脱。

这个正月里,闲居无聊,我重读“夏承焘集”中的《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特为其写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正月的一组五首《鹧鸪天》而泫然久之。这一年,从夏承焘所推定,白石四十三岁,在今天是中年,而古人已自视老年了。可是,他生命中一段年轻的爱情所呼唤起来的一种深沉的情感,委曲的心理,隐隐跳动的脉搏,渐渐急促的呼吸,以及升高的血压,失眠,与强忍的泪,纵然隔了整整八百零八年,依然鲜活如昨。

连高血压都想到了,江的情书,虽则是他私藏,也可想见这苦情的程度。爱就是怜,所以这样情书是好的,这样入文学行起点是高的。

柏绿椒红事事新,隔篱灯影贺年人。三茅钟动西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鹧鸪天·丁巳元日》

……

第一首词境,真个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是,不多不少,这宁静的心绪维持了十天。

这一节里恰好引了的杜牧“狂风吹尽深红色,落叶成阴子满枝”,深红色好,因为有现代汉语的背景,这古人诗文才有了陌生化的效果,才又发现了语言的可能性。几喜欢。难为江记得这两句,晓得引用。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

灯也无数,人也无数。可在这如水的月光下,不知为什么,诗人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你便怦然忆起昨日了。那时你的容颜比元夜还典丽……”周梦蝶的诗如是写道。我们的诗人不由不想起自己的情人。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却非复与伊人携手同赏的那些个元夜了。满街女子尽婵娟,然而正如朱自清在月色下所想的一样:“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贮在心头的记忆,满满的,却说不上来,只道得七个字:少年情事老来悲。

没有记叙,没有抒情,只有这淡淡七个字的说明:“少年情事老来悲。”而且,更淡的还在后头:“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我们该钦佩古典诗人巨大的艺术自制力了。彻骨的悲凉,却出之以浅浅的春寒;揪心的痛楚,仍不乱其缓缓的步履。有人赞叹梅里美小说写得节制,大意是说:在别的作家捋袖揎拳的地方,梅里美只不过动了一动眉毛。姜白石呢,可是连眉毛都没有动。这就是艺术的辩证法。吴兴华的诗句可为下一注脚:“止水知道的无限风波,非急浪排空所能想象。”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引得不错,可怕是那句吴兴华。就此打定主意,江的现代诗不可看。“看了游人缓缓归”倒是和“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套上,不知道为什么不套,又或者太平白。古诗的好也就在平白。就像子夜吴歌都是白话,却是白话才能够动人。又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又像“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并没有佶屈聱牙,也没必要佶屈聱牙。意思到了,不用着多说。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鹧鸪天·元夕不出》

第三首词,题目便有意思。正月十五元夕,是灯节欢会的最高潮,可是这里却来了个反高潮:“元夕不出”。诗人岂不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可是他以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说服自己闭门不出:“却怕春寒”。然而就在四天以前,他不是还在说“沙河塘上春寒浅”么?可见天气其实并不怎么冷。所以,我们推测,诗人元夕不出,要么是因为不敢面对那士女相谑、互赠芍药的刺激,他要重新找回四天前那个晚上失去的心情的宁静;要么是因为他觉得,既然没有了她的陪伴,良辰美景不过是虚设。

……

这一节写得不好,词本身也不大好。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打从正月十一日观灯,我们看见,白石于一段旧情,拎不起,放不下,挣不脱,按不住,显意识层面竭力控制的情感,因积想而成梦,终于在潜意识里不可遏阻地释放出来: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

本词另一伤情之极,转而故作淡漠的句子,是同样以否定形式出现的,“人间别久不成悲”。亦所谓哀毁逾恒,反倒像全无心肝的样子也。我曾与一个学生争持不下,是“少年情事老来悲”悲呢,还是“人间别久不成悲”更悲?我主前者,学生主后者。现在想来,还真的说不清,因为这两个句子都有空间的远隔,兼有时间的久违。也许我只是更多感受到一种岁月沧桑吧。

白石感梦之作,集中颇有数首。此前十年所作《踏莎行》,有“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的名句,素来不喜白石词的王国维,独称此二语为其所爱。那首词中还有一句:“夜长争得薄情知?”是从对方设想自己之辞。经过了“十年心事总凄凉”后,诗人对自己的情人,不减一分执着,又更增一分信心。他相信她年年元夜都会思念着自己,他也相信她相信自己年年元夜也都在思念着她: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在否定了又否定之后,他毕竟拥有了这一至可宝贵的肯定。也许仅凭他与情人之间这一点相知与互信,就足以补偿白石全部的憾恨了。然而,“谁教”二字,又分明透露出他凄怆的心中的无奈和不平,大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怨愤。

……

这一节写得不错。鲍照一句“两相思,两不知”每叫人感慨又神伤,却忘记:相思,本就是不知。又所以爱情里最好的,就是相思。但凡动人的,总离不开这一条前提,譬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似乎动人是在生死两茫茫,其实却是隔着鬼门关的相思。因其不可能,才越发动人了。

辇路珠帘两行垂,千枝银烛舞僛僛。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鹧鸪天·十六夜出》

经过了好一番挣扎,诗人的心灵仿佛受了洗涤,变得如此清新,明快。一条天街,两行珠帘,千枝银烛,已然摆在诗人的面前。元宵灯节的最后一天,正月十六之夜,他从自绝于杭州人民的私人小天地中走了出来。……这回是真的向前了么?似乎又不然。末两句“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仍复满怀心事,满目旧情,仿佛向过去依依投出的最后一瞥。

但白石这回终于不再反顾了。夏承焘先生依照年月先后排列其本事各词,至此第四、第五两首而毕。他说:

二词乃怀人最后之作。时白石已四十三岁,距最后一次别合肥,已经六年;距二三十岁初遇之时,已二十年左右矣。

这一节呢,从文本解读的角度来说,不好,没有贴近了写,但结尾是不错的,因是一点暗算在这里。数字或者确切的指称就有这能量。譬如前阵看过梁晓声写西北某省的地质局长,讲了通篇,煽情充分了,最后结了一句,这位局长就是“我们现在的总理XXX”,虽然恨他谄媚,但其实这恨也是因为他谄媚得有技巧。被煽了情,总难免愤恨,好比买了假货。这里江卖的倒还不算假货,所以并不恨这文里机关,还是喜欢的。

但我不喜欢江弱水这名字,因为俗气。和水有关的,张恨水不俗,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任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样话虽然好似中听,但其实一是难做到甚至做不到,二是本该本分的事情拿来夸作了海口,且不说光彩,倒是加倍局促了,所以其实是不中听的。但江的文章虽不锦绣,更谈不上风洒,倒还不算十分局促,可以看看,杀杀时间,且不至于沾染玷污。一般所谓好的闲书,也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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