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负命运与忧伤
《伊斯坦布尔》这本书是刘同学在高考结束,录取结果出来后唯一一次相聚时买给我的。灰白的封面两个年幼孩子的背影,几乎是如同面对空茫的虚无般面对着博斯普鲁斯海峡。“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封面上的几个字是在那段等待大学开学的日子里心中少有的落在心头的寂静。那一段生活以非常轻的方式度过,如同羽毛掠过水面般划开脑海中扩散渐无的波澜。我每日在白日照耀之下嗜睡,无法持续处于清醒状态。晚饭后才重新获得精神,独自面对电脑到另一天凌晨四五点。就是在那些夜晚中的一个,凌晨三点多我关掉电脑,在台灯尖锐的灯光中阅读了这本书第一章。
“从很小时候开始,我便相信我的世界存在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在伊斯坦布尔街头的某个地方,在一栋跟我们家相似的房子里,住着另一个奥尔罕,几乎是我的孪生兄弟,甚至是我的分身。我记不得这想法是从哪儿来或怎么来的。肯定是来自错综复杂的谣传、误解、幻想和恐惧。然而从我能记忆以来,我对自己的幽灵分身所怀有的感觉就很明确。”
那时的我,处于一种无法排解的疼痛中。不光源自高考结果带来的命运不定之感,也不仅是长久烙印在心中的越来越清醒的无奈,更多是一种与往昔的生活与记忆生生撕扯开的痛楚。每每回忆到这种感觉,头脑中会浮现被扭断的莲藕上那些不甘断裂的藕丝,或者是那些与骨相连的筋肉,被劈开的一瞬间有碎裂的声音与模糊的血丝。
于是在那个夜晚,我读了这本书的一章。我从知觉的茫茫的沙漠中找到一口深井,井水清冽冰凉,我立刻一头投入井中。我眼前的视野迅速从面前这台灯照耀的狭小房间,飞往欧亚大陆相交处的伊斯坦布尔,满足于一个土耳其人极度缓慢地叙说他幼年时那些丰盈的想象与感受。某种程度上来说,我逃离了我的生活。
“我们一生当中至少都有一次反思,带领我们检视自己出生的环境。我们何以在特定的这一天出生在特定的世界这一角?我们出生的家庭,人生签牌分派给我们的国家和城市——都期待我们的爱,最终,我们的确打心底爱她们——但或许我们应当得到更好的人生?我有时认为自己不幸生在一个衰老贫困的城市,湮没在帝国遗迹的余烬中。但我内心的某个声音总坚信这其实是件幸运的事。”
在高一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独自在家读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阅读时我手捧地图册寻找着他在书中提到的地点。头脑中有线索不明的历史与人物,凝视他们所居住于活动的地点,我用手指抚摸大陆与海洋的边线。神圣罗马帝国的分裂,君士坦丁堡的独自屹立,深嵌在欧亚大陆上几片海域。世界第一次在我的世界中获得了时间与空间,因此也获得了意义。
但是这些名称、年份、官职,平原与丘壑,山川海洋,战争与文明,都全部是抽象的概念,是遥不可及的头脑中的无法触抚的虚妄。我于是不再关注那些在人类历史不断出现的变迁不断的名称。它们以孤岛的方式存在于模糊的记忆中。
而一年前的我并没有继续地阅读这本书,读完仅仅只有第一章。我已经满足于这种叙述与视野,满足于了这种生命变幻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此后长久地影响我阅读与书写的方式。每次一个人安静下来,我心中便响起帕慕克娓娓道来、缓慢而略有些颤抖的声音。
大学一年级结束,我将这本书在重重叠叠的书架中重新拿出。将它读完。阅读过程中始终能够闻到一股书页散发出来的幽香。在一些恍惚中我会暗自相信这就是时间的味道。
我觉得伊斯坦布尔要感谢帕慕克,正如同帕慕克要感谢伊斯坦布尔那样。帕慕克汲取了西方的旅行的文人、插画家、城市专栏作者、忧伤而孤独的历史学家与诗人对伊斯坦布尔的过去所完成的细微陈述,将自己已经过去的半生放置在伊斯坦布尔之中,以极其细腻的感受将伊斯坦布尔展现在世界面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帕慕克使伊斯坦布尔具有了世界性,将他自己的命运与伊斯坦布尔的命运结合起来,将一个人的忧伤与一个城市的忧伤相互缠绕,使凡能够读到这篇文字的人都在某些时刻变成伊斯坦布尔的居民,染上那种特有的忧愁。以此去获得在文明的冲突、交错与失落的过程中酝酿起的沧桑。
这一切带来的美真是难以言喻。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不时为到帕慕克的坦诚感到震惊。他以他惊人的记忆与笔触,重现了他从幼年到青年时期的各种感受、心思与想法。而他的这些生活时刻被穿插在伊斯坦布尔的宏大背景与历史中,让人自然地将环绕他的一切放置于伊斯坦布尔的废墟之上。
这本书囊括了他曾经的生活。从他居住的房屋、家庭、照片到出游、学校、初恋、海峡、与不同人的对话。他那看似冗长繁杂的细节描写,在坚持地阅读中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身临其境之感。
当他写到博斯普鲁斯海峡边一栋栋被焚毁的雅骊别墅,分析了众人观看的心理,我感觉我当时就是其中的一员。望着那些代表奥斯曼文明的残存遗迹,在人民平凡无奇的生活中壮观焚毁时,内心涌起激动之情。
我会跟随他的脚步一起看着帕慕克公寓中那些加框的黑白照片,或者一起走向城市贫困去观望那些破败的木质房屋与长满青草的废墟,有时候面前出现他眼前的那幅他刚刚画出的初恋情人横躺在沙发上,有时候与他的父亲交谈,或者与他一样数着博斯普鲁斯的船只,与他的兄弟打架,在那个夜晚听着他的初恋情人说爱他,然后看见对岸的橘色火光投在她柔软的肌肤上。在于母亲争吵后夺门而出,陪他走在黑夜的伊斯坦布尔破败狭窄的街道上。
对我而言,我仿佛开始在我的第二世界中过着我的第二生活,正如同帕慕克在他的幻想中所拥有的那样。这种体验令人难以忘怀。遥远的伊斯坦布尔会令我感觉到故乡的错觉。
会在帕慕克理解周遭、家庭与生活的看法中豁然开朗,在他的浅淡的诙谐中会心一笑,与他同时担负着城市、家庭与自身的迷惑与忧伤以及在成长过程中对大人的虚伪的愤世嫉俗感。为他的失恋感到茫然无措,在城市里没有目的地乱撞以期待伊斯坦布尔更加深沉浓郁的忧愁可以冲抵掉内心中思念的痛苦。这都是我们相同的愚蠢行为,以及很多我想做却没有付诸实践的冲动。
在阅读文字的同时,一再地凝视穿插在书页中黑白小幅照片。看着看着,它们就变大然后放大成为我眼前的世界,想象自己如同画中人物一样伫立在博斯普鲁斯沿岸,或者面对着伊斯坦布尔漫长历史留下的废墟。我可以体味到那种“呼愁”的确是千万人共有的阴郁情感,以此灌注的忧伤如同一张薄膜一样覆盖在景观之上。
我所出生的城市有非常短暂的历史,甚至长不过我姥爷姥姥爷爷奶奶他们的一生。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发现了丰富的铁矿,就在河谷间建造起一座城市,从全国各地移居来各种各样的人。
我有时行走在金沙江面松软的沙滩上,望着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泥水一般的大江;行走向前延伸绕过山峦的铁路之旁,望着粗重的钢铁巨管冒着蒸汽,不远处广阔的厂房传出铁水四溅的光与声音。破旧房屋依旧可随处见到,但这座城市所能看到的一切人造景观都不超过一百年历史。
但它依旧背负着命运。金沙江流淌不曾停歇,往来的人们也是如此。人们在此出生死去,相爱又分离。所有的人,都生活着、挣扎着、享受着、痛苦着,迷茫着。我可以想到许许多多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但却觉得用有限的词汇概括无限的人生与他们的城市、国家与文明,只是徒劳。
正如同帕慕克在后来慢慢意识到了,他对伊斯坦布尔的爱,正是源于那些废墟、那些焚毁的雅骊、那些往来不息的船只,那些迷茫在整个城市上空的“呼愁”。“我的灵魂注入了城市的街道,如今仍住在其中。”
我们每个人也会暗自相信我们在彼时彼刻出生并生活于某个家庭、城市是幸福的,哪怕会有偶然跳出来的疑惑。但我们依旧在生活的过程中不断播撒我们的记忆,灌注我们的感情,直到我们的情感与灵魂与他们长为一体,然后就把那个地方当作真正的故乡。
帕慕克的这本《伊斯坦布尔》在2005年完成,他的父亲在2002年死去。他将这本书在封页献给他的父亲。看完全书,重新看到第一页的献辞,我头脑中闪现出他父亲的模样以及那些与帕慕克的不长交谈。至此,微观的人生与记忆,与更宏观的城市与历史结为一体。而他与我们也终究慢慢发现了某些也许不必再提的真相。
这些伟大的文明遗留的废墟,我们的渺小的生活建筑其上。而时间赋予这一切忧伤,赋予不同人们不同或共有的记忆恒久不变的美。时间中上演我们的情感与命运。时间中我们交谈,时间中我们爱恋,时间中我们探寻。时间中又结束这一切,交谈之人死去,爱恋之人远离,探寻之地成为废墟。后来出现的人,就继续背负着这些越加浓郁的忧伤,然后又在时间中遗落。不知最终这一切有没有谁来欣赏。或者说万事万物的常态终究就是废墟。
在时间面前,我们不寒而栗。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28:41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189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