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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性《【读品•细读】云也退:当移民成为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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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4:2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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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层在车轮下咔嚓咔嚓地破裂,漆黑的夜幕中,吉米•齐兹莫瞪着疯狂的赌徒眼,跟着他的帕卡德汽车一点点陷入湖水。正像冰面那样,生命也出现了裂缝,“还有人格、身份。”杰弗里•尤金尼德斯最后那六个字,让人觉得《中性》这本书全然不是两性人故事那么简单,它牵出了美国北陲大工业城市底特律的历史,而更重要的,在我看来,它是一份关于美国身份的形成的特殊记录。

1923年,私酒贩子吉米•齐兹莫的车越境逃往加拿大,他的助手“左撇子”和自己近亲结婚的妻子留在了美国,后来成了主人公“两性人”卡利俄珀的爷爷奶奶。“左撇子”夫妇来自希腊,从希土战争的劫难中偷得残生,历尽艰辛才来到美国,怀着标准的“美国梦”式的兴奋和不安。融入新的文化是他的第一要务,然而他认识并熟悉的第一个纯种美国人,吉米•齐兹莫,却是一个外表粗野、性情火爆的神秘人物。“左撇子”从他身上学到的,说好听点叫美国式的冒险和创业精神,往难听了说就是铤而走险,行无法无天之生意的勇气与策略。他后来靠着这个一步步发达起来:搞地下酒吧、色情摄影,直到开辟了作为家庭产业的快餐连锁店。

“左撇子”斯蒂芬尼德斯在这场冰面上的诀别仪式中看到了人格身份的“破裂”,垮陷的汽车象征着学徒期的结束,他就此认清了这个新的国家。自他开始,这个希腊裔移民家族的“归化”将采用一种急骤的、冒险家或无***主义者的形式,刚好利用了二三十年代的美国禁酒时期和大萧条时代***外强中干、社会秩序紊乱的机遇。值得注意的是,斯蒂芬尼德斯父子的乡土记忆中,始终留有多数迫害少数、种族歧视与屠杀的恒久印痕,“左撇子”削尖了脑袋要成为新美国人,为此不惜割断与故乡的任何联系,他十分认同资本主义商业文化,并不畏风险、毫无保留地参与其中,很大程度上是源自一种典型的新大陆移民的美国想象。

一个想在《中性》里寻找移民的身份煎熬——就像菲利普•罗思笔下的犹太学生和黑人教授那样——的读者,将会意外地洞悉一股美国保守势力的形成。“新美国人”的忠诚是无条件的,因为他们受惠于这个国家的自由、平等乃至适时的社会无序,而他们所受的教育完全来自移民之后的奋斗,他们成功的前提不容质疑。但到了上世纪60年代,“左撇子”之子米尔顿全面接管父亲的生意时,他们的身份之根被意外地挖掘了出来。在那拨搅动世界的革命浪潮中,斯蒂芬尼德斯家族作为非本土的有产阶级,和本土白人一起被视为保守的既得利益者和剥削者,同时受到了当地“暴民”的冲击——所谓“第二场美国革命”。米尔顿参与了这场斗争,全书中最精彩的画面之一,就是他冒着***军和游击队枪弹矢石,独自一人保卫自家的产业“斑马餐厅”的一幕。他像孤胆英雄一样逡巡在店堂内,那里“唯一的亮光来自自动唱机的那盏红灯……就放在前门的一侧,那是用铬合金、塑料和五彩玻璃做的一台迪斯科自动唱机。唱机上面有个小窗户,你可以从窗户里看着唱片的自动更换。好几串深蓝的泡沫升腾起来。这些泡沫代表欢腾活跃的美国生活、我们战后的乐观主义以及我们那直冒气泡、特好的碳酸化饮料。这些泡沫充满了美国民主的热烈气氛,在里面堆叠着的薄膜唱片上翻滚……”

硝烟中的斑马餐厅内景,象征着战后的乐观主义在20年后遭到的冷遇。斯蒂芬尼德斯的家族史眼看又要翻过一页去,因为哪怕没有动乱,餐馆的生意也在走下坡路,店里张贴的40年代的文化明星海报已无法吸引新一代的居民。但米尔顿这样的美国“中坚力量”对社会政治问题是漠不关心的,他的可靠后盾是雄踞在餐厅外围的、象征着***力量的坦克。卡利俄珀刚好尾随了坦克一阵,她已能尝试着眼下的战事同爷爷奶奶在欧洲的落难联系起来,思考具有普遍性的政治问题——土耳其境内受迫害的希腊人,与北美的印第安人和黑人一样是殖民主义的牺牲品吗?米尔顿的认知却与电视里官方的宣传保持高度一致:“这场革命最终发生的时候,并没有被电视播放出来。在电视上,他们只把它称作一场骚乱。”女儿的一句话打中了美利坚建国的合法性:当年“殖民地的居民窃取了所有的茶叶,并把茶叶都倾倒在港口里,那跟骚乱不是一回事吗?”米尔顿恼怒地回答:“他们到底是怎么教你的?随着波士顿倾茶事件的爆发,美国人奋起反抗另外一个压迫他们的国家。”这位父亲好像读过大洋彼岸的中学历史教科书,还背得很熟。

美国到底没有亏待他们的移民赤子,“骚乱”之后,保险公司的理赔让这一家人从此过上了新生活。米尔顿在底特律郊区的“Middlesex”买了套草原派建筑住下,彻底远离那些乡愁缠绵、没事就抱怨***插手南欧政治的烦人的希腊老乡。随后的主题就交给了这地名的意译:“中性”。少女卡利俄珀各种奇怪的生理特征和性取向,她苦苦的自我探索直至出走,被同性恋引诱,被“垮掉一代”式的青少年团体吸收,被不法娱乐演出商利用,流浪汉小说的节奏感绘制出一个人的传奇。政治身份的危机似乎远去了,性别身份的危机又抬起了头。卡利俄珀用自身内在的异常挑战社会的容忍度,这个社会曾经成功地同化了从“左撇子”到米尔顿的种族异质,并得到了他们的尽忠,现在又将怎样对付一个生理、性别和文化的异质?70年代的美国尚且不能接受同性恋,何况“中性人”?无怪乎卡利俄珀逃离家庭时,继续执着地想象当年爷爷奶奶逃离欧洲的场景,近亲结婚埋下的种子在她这里萌芽,同时苏醒的,还有被她父亲抛弃的、关于人格和身份的命题与记忆。

[美]杰弗里•尤金尼德斯著:《中性》,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1月,3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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