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裳先生的书,是很有趣味的一件事:一方面他的旧作不断重出新版,一方面他总有新作从容应市,两者算起来难免让喜爱“黄书”的读者乱了方阵。倘若按行世的版本计算,芜杂凡三十余种,倒是洋洋大观的一种收藏喜悦。而这样多姿的版本状态,恐怕是黄裳作品的一个特色。惟其如此,收集黄裳版本也成一个书话,足见黄裳魅力所在。今年似乎是黄裳作品的一次集中出版,旧雨新燕都有。除《黄裳文集》将几册旧作编入丛书,计《榆下说书》、《榆下杂说》、《银鱼集》、《翠墨集》、《河里子集》、《春夜随笔》、《过去的足迹》,另一册《拾落红集》为近年所作文字的结集。其他如《珠还记幸》与《清代版刻一隅》都出有精美的修订本,《来燕榭集外文钞》便是汇总作者以往湮没不彰的文字重新编辑出版,倍受推崇。《插图的故事》虽为新版,实则是四十多年前早已编排待印的老书,只因那时政治气候陡变来不及付梓,给了今年黄裳作品联欢的机会,倒是从前不曾料想的。
说到黄裳作品版本,有一个很可玩味的现象,便是单行制作的册子比之文集,在出版、编辑、版式、设计、印制及工艺等细节,各具风姿,更显精美。譬如《珠还记幸》修订本,版式阔大疏朗,使用纯质纸印刷,由设计高手陆智昌将七十幅名家彩笺修饰得色调温和,文雅秀丽。而《来燕榭集外文钞》则请黄永玉绘制藏书票,凭添情趣。这些艺术形式只能在单本上尽情发挥,又因出版社各自的审美意趣而展现,最见品味,结成文集便难以做到。按说这番雅致的制作工艺,滥觞于五年前出版的《来燕榭读书记》:书前环衬的热熔纸上,将万历刊本《水月斋指月錄》序压制成凹版,触手如抚雕刻梓板,意兴古奥,情态盎然,惹人喜爱。在这样前提下,出版“黄裳文集”利弊立现:好处是形式统一便于翻检;弊端则为无法追摹单行本的雅致。这也难怪,本身黄裳的文字风格多变,单一书装难以承载书的内容。又以《来燕榭读书记》为例,是书由文言写成,内页用繁体直栏排印,清雅可赏,正符合我们传统阅读和感受。其实用黄裳书斋名号“来燕榭”作书名的,尚有《来燕榭书札》与《来燕榭书跋》。仿佛别有用意,他另还有一册《梦雨斋读书记》,原由是“梦雨斋者,三十年前偶治一印,取玉溪诗意”,知是故意有所区别,可见他对书名并不刻意。倒是文集里未收入的这四册“来燕榭”,却是黄裳作品里的上佳之作,这样一来,加上《清代版刻一隅》和《旧戏新谈》,这些黄裳精品不结入文集,反倒显得“文集”单调也单薄了些。
《来燕榭读书记》内容为作者自己记叙所藏明清刻本佳籍,抄录得书经历及简述版本概况:“三十年前余日以买书为事,几无日不得书,书市亦最盛。挟册归来则读之,考索其源流及转徙踪迹,登之薄录,举凡纸墨行格印记之属,一一记之。”此是该书缘起,作者谈吐大方,文字简净可读,是读书人不可不读、不可不藏之书。该书分八卷,然并未见明显编类,厘订上、下两册,有精装与平装之别。书前插页附彩色书影四页共二十五帧,可窥黄裳藏书原貌。书中稽录秘籍四百六十六册,可谓庋藏丰富。而文采方面,则可摘录一段《续古印式》来作欣赏:“此黄氏醉经楼本续古印式,传世绝罕。前有王西沚、吴兔床、钱竹汀诸公序跋,皆手书上板,钤以朱印,大可爱玩。”展读一过,韵味不尽,满齿留香。黄裳旧学功底渊源深厚,才情不凡,令人倾慕。
这种关乎藏书读书的文字,还可从《来燕榭书跋》窥见:“余购书喜作跋语,多记得书始末,亦偶做小小考订,皆爱读之书也。未尝理董,近始写为一卷,佚失孔多,有待续补。三十年来,耗心力于此者何限,甘苦自知。此册颇似日记,旧游踪迹,略俱于是。湖上吴下访书,多与小燕同游,扎尾书头。历历可见。去夏小燕卧病,侍疾之余,以写此书跋自遣。每于病榻前回忆往事,重温昔梦,相与唏嘘。今小燕长逝,念更无人同读故书,只此书跋在尔。回首前尘,怆痛何已。即以此卷,留为永念,以代椒浆之奠云尔”。淘书偶得或费尽周章,此叙备矣。而《梦雨斋读书记》亦大致相同:“三十年来每得一书,辄为题记,未尝汇录也。壬子(一九七二)秋日,群书即去,乃悔之。因检其有存稿者,少少录之,成三册……”卷帙在握,不忍释怀。黄永玉说黄裳“心胸是一件事,博识是一件事,多情又是另一件事;文章出自一个几十年自凌辱、迫害的深渊从容步出的、原本有快乐坦荡天性的山东人笔下,自然会形成一个文化精彩排场”。知己之言,确实贴切。
此外的《来燕榭书札》,为黄裳写予友朋的私人通信,约略收得书信计二百四十余通。涉及居家杂务,世事风情,文坛旧事,奇趣逸闻。日记尺牍行文自如,所谈无拘束,玩笑逗趣,妙语连珠,是我爱读的文体。而这些函牍起自一九四三至二零零三年,跨越五十余载,灯下漫阅黄裳半生交游,借以揣摩寻味,顿生秋爽之感。
另一册我比较偏爱的黄裳作品,便是《旧戏新谈》。黄裳文字犀利与敢于痛陈利弊、秉笔月旦人物、直抒世道炎凉,最可在此得见。这书虽为小册子,收文五十六篇,千余字长短,读后抚掌称快,有酣畅淋漓之感。开篇“评剧家”说“我自己以‘羊毛’的资格来乱谈,弄不好一定有落入'第三流'内去的危险,然而却不想知难而退,姑且‘骑驴看帐本’,走着瞧吧!”似乎可作为他的自白。书中文章出自《文汇报•浮世绘》专栏,于一九四八年结集出版。一则“饯梅兰芳”足见他快语利落:“我想到梅畹华五十余年的舞衫歌扇的生涯,垂老还在舞台上做戏娱人。然而他的嗓音的确大大不如从前了,全失了低回婉转的控制自由,时时有竭蹶的处所。”要算是尖酸逼人的刻薄话,却也未失意气风发的可爱。
这样算起来,黄裳虽得大名于《榆下说书》与《珠还记幸》,然真正展示才情横溢文采风流的,还是那些阅历丰厚经纶满腹的文字。录一则《罗汉十八相》的文字,或者更能看到黄裳温文尔雅的微笑,和那旧派名士的隽永自赏:“此晚明版画至精之作也。世未经见,可称绝秘。余获之估人手,盖自上海故家奚氏论斤而出者。刻工则新安诸黄也。亦往往见之他书,余旧藏吴时行两洲集,板心下有黄伯符刻数字,可为刊刻同时之证。人物衣褶,细若游丝,神采飞动,信为绝诣。与人镜阳秋诸书作风正同。惟所图为十八应真,而非素娥之编,风流绝畅,不足使郑西谛欢喜赞叹耳。辛卯首夏端五后三日,草草亭记。”神情飞扬之处,文人韵味抑掩不住,到底比那些跟随时代的笔墨胜出许多。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27:4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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