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贝斯甚至蒙田早就提过,从事哲学不是别的,就是学习死亡。我很喜欢这句话。所以有一年,我开始学习死亡学(Thanatology)。
蒙田说,“既然我看到了我的生命在时间上是有限的,我就想从分量上拓展它。我想借我所控制的速度,借我所利用的活力补偿它的流动的急速来遏止它的飞行速度。在短促生命的范围内,我必须使它更加深刻、更加充实。”我一直和蒙田一般地设想,但又觉得这种想法过于托大,敢于遏止死亡的飞行速度;又觉得这种想法过于懦弱,在死亡面前患得患失。
哲学应该研究真、善、美的问题。死亡却是虚假的,恶劣的,丑陋的,与那三个字不沾边。但死亡有极强魅力,虽不一定毁灭,但是一个终结,如同置于命运终点处的一块磁石,不断吸引我们的注意。
西方思想界早有大量论述死亡的著作。北大段德智教授专门编过一本《西方死亡哲学》,综述这方面的思想。年轻时我曾对存在主义着迷,虽然没有哲学基础,但也总把“向死而生”之类的警句挂在嘴边。岁数渐长,见识到一些真实而残酷的死亡,思想才慢慢从存在主义退回到伦理学,死和生这两方面,都是直到生命终结都未必完全理解的。我从傅伟勋教授的著作《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从临终精神医学到现代生死学》中了解到“死亡学”。对于死亡,人们总有一些常识,多少“了解”死亡为何物。经过一段研究过程之后,才会真正感到,它是最为深刻、最难了解的一门“生命的学问”。
即使是名家、大师,面临生死考验,往往也会烦躁不安。用我最近读到布罗特(Doris Brothers)的新书《面向不确定的心理学》(Toward a Psychology of Uncertainty)的阐释,那就是对即将到来死亡的不确定性而产生的烦恼。一种内心深处的虚无逐渐将我们的生命吞噬,这是我们出生以来就有的内心秘密,长期压抑的死亡直觉,终有一天不得不直接面对。
读一些吴宓资料时,发现很多人提到吴宓晚年一直在试图预知死期,计算可以精确到日期。我们无从知晓吴宓的推算方法,也许根据自己身体衰弱的速度,也许根据传统的数术,总之他并没有算准,但是对他心理安慰无疑起到很大作用。
心理学家伊丽莎白早在1969年出版的名著《死亡和死亡的过程》中,把罹患绝症、时日无多的病人的心理过程划分为五个阶段,分别是:拒绝、愤怒、妥协、沮丧和接受。这套范式在死亡学里得到大量案例的验证,也成为临终关怀的基本准则。
但是近来有很多学者开始不同意这套范式。他们认为,垂死的病人经历的这几个阶段,其实是医生逐渐披露信息导致的应激反应。就内心而言,每个人实际上都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走向衰弱。
人的生命时而柔韧,时而脆弱。这次的汶川地震猛地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我学习过那么多种逐渐走向死亡、面对死亡的方法,却不能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数万人在几分钟内失去生命。无论他们此前是哭是笑,健康或者病痛,是否做好准备,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我们愕然之下,很快产生一种羞愧。他们死了,我们活着,谁更好,天知道。布朗肖说,我们幸存者的“我还活着”的意识,是对一种无法分析的情感无助中脱身和释怀。我们从毁灭威胁中被解放出来,我们终于过上了失去他们后的生活。可我们都是没有活着的活者,没有死去的死者,我们总处于活和死之间;我们不相信我们听说和体会到的远方的死的经验,我们也不相信能理解其本质。
我们捐钱,捐血,或者赶赴灾区,恨不得以自残方式来缓解内心的愧疚;我们想用娱乐来躲避心理负担,却又深知娱乐会造成更深的抑郁;我们想写点什么,另一只手又把我们张开的嘴堵上。就在一天又一天的电视新闻里,我们行尸走肉般地生活着。
我们并不一定惧怕死亡,往往只是惧怕最后支撑我们意识离去的那一刹。许多种宗教都教育我们超克生死对立之困惑,站在那濒死的一刻前后展望,所谓死而不灭,生死两通。那只是面对自己死亡的心灵控制,大规模陌生人的非自然死亡,触及人类存在的意义,却也帮助我们越过那一刹。很多人已经不能清楚记得5月12日那一刹的感觉,只是从那以后,他们死了,我们活着。
现在有个新词,Megadeath,意义与地震造成的大规模死亡有些接近。它源于核武器造成的毁灭,意指瞬间夺去数以万计的无辜生命。这个词直接导致对我们政治环境的反思。在Megadeath中,你的死与我的死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没有人在事前指挥,也没有人能在事后超越它而冷眼旁观。
人之为人,在于人会死亡。动物不死,动物只有毁灭。按照维柯的说法,拉丁语里humanitas这个词就来源于humando,意为埋葬。埋葬同胞,举行仪式,这才有了历史,开端总是这样地被记录下来。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我们曾经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之中。他们不再参与未来的历史,身影则会无处不在。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26:5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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