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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诗以后《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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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4: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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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毛茸茸的学生,刚从农村的初中考进县中,对一切写有字的纸片都充满了渴望。有次从堂哥家的旧书架上,弄到了一本诗集,厚厚的,封皮被撕掉了,每个作者选了几篇,一时爱不释手,每天晚上睡觉前都看几页,好的还要抄下来,反复地背,动机比较夹杂,一半是为了诗句本身,一半是为了在姑娘面前显摆。

五年前的时候,我去读大学,二十岁第一次出门远行,从苦学中解放了,在学校里结识了胡伟、白苟、王优、吴杰、粗人、张宗勇等一群写诗的朋友。几个人办了一小份报纸,用一家餐馆的内房里做据点,餐馆老板是张宗勇,也是个爱诗之人,我们在他那里喝酒、聚会,写自以为得意的文章和诗,找人拉商家的赞助费,印上千份报纸免费在学生中间散发。

某一个冬日的晚上,在朋友的打字店里,胡伟坐而论诗,一边喝九毛钱一瓶可以退瓶的啤酒,一边就着廉价的煎鱼,一边跟我说于坚、北岛、王家新、西川、海子,以及著名的盘峰争论、“诗到语言为止”,他找出《怒江》、《女同学》、《感谢父亲》,还有写松果的那首:听见松果落地的时候 /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的一声 / 看见时,一地都是松果 / 不知道响的是哪一个。他说于坚这诗有唐诗的感觉,充满禅意,于是激扬澎湃地念,轻声细语地念,抑扬顿挫地念,以至于让我觉得他的每一个表情和词语背后都隐藏着莫大的深意,而我的每一下咀嚼、吞咽和装作一饮而尽似的的仰脖,仿佛都会影响到是否能够准确理解,于是我把动作的幅度放慢、放缓,异常小心谨慎和虔诚,甚至诚惶诚恐。

那个时候,生存还远非如今这么迫切,物欲也不那么横流,我们的追求近乎奢侈,对形而上的东西还保持着热情,生活总容易打发,愿望也似乎很容易满足,大街小巷里满是卖盗版书、旧杂志的小商贩,一行激动有力的诗句还足以让我们兴奋半个下午。

中午没课时,我们去买两毛钱的大馍,在卖牛肉汤的小摊那里要一块钱的烫面——虽然主要是为了喝不要钱的汤,使劲喝,喝完再加,吃不要钱的辣椒油,吃得满头大汗,辣椒油也可以给瘦弱的我们补充些油水。后来,老板和我们熟识了,就允许我们只吃五毛钱的烫面,我们还是使劲喝、使劲吃。每个周六下午,我们都去爬山,累一身臭汗,下来再去吃一大碗牛肉面,要两块钱一碗的,多放点儿辣椒,再带回一瓶黑米酒,几个人在楼板上,大唱那些著名的句子: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滴眼泪……。对酒当歌,人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夜色,似乎也正是那个时候,大雾被街对面的霓虹染成梦幻般的粉色,水汽蔓延开来,我们被包裹在其中,宛如一群等待领取圣餐的孩子。

毕业后,离开了那些朋友,我先南下广州,之后又来到桂林,因缘流转,认识了写诗的刘春,有一天晚上,他约我见面,请我在一家小餐馆吃饭,两个人吃啤酒鸭,喝啤酒,谈诗。有一次下班后,我们还相约步行回家,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游人稀少的公园,一路谈诗、诗人、写书、做书。后来,我们曾商量编选一套诗人随笔,由我来负责黄灿然的一册,想法尚未成形,他的《朦胧诗以后》就出来了,我花了近两个礼拜断断续续看完,目光又一次越过那些熟悉的名字:于坚、王家新、韩东、柏桦、欧阳江河、海子……

我乐于读诗,却向来不乐于读诗歌理论,诗歌评论更次之,一是觉得过于矫情和一厢情愿,二是觉得笔下庞大、激情、潦草而无趣,然而刘春的笔调,似乎不应被清算在此一行列之中。他跟他笔下的那些诗人,大都有过切身的交往,一起年轻过,见过面,开过会,喝过酒,谈过诗,吃过同一口锅里的面条,所以即使写诗学评论(或说诗学随笔),也远不那么正经八百,而是不时穿插一些忆旧的小段子,怀旧的,伤感的,严肃的,插科打诨的,都那么贴切,一点儿也不跑题,让我在读的时候,禁不住回忆起那些与诗为伴的日子。

他这本书,前半部分谈人——虽然有些我还未听说过,或听说过却未曾拜读过,譬如蓝蓝、鲁西西、安琪、阿翔、安石榴,但这并不影响刘春笔下的他们带给我的感觉;后半部分谈词与物:“命名”、“事件”、“流派”、“风格”、“选本”、“年选”、“刊物”、“诗会”、“影响”、“作品”、“争议”。对于诗人置身的这些词语,我相当陌生,同样的年月投影到我的生活中,大都无比真实而俗世,草列下来,有诗集、报纸、餐馆、啤酒、煎鱼、大馍、烫面、辣椒油、牛肉面、黑米酒等。我这么对比,并非出于不恭,而是出于对回忆的虔诚。

一个曾迷恋诗歌的朋友说:“我记得很多年前,自己很感慨,谁会像我这样热爱诗歌,后来见得多了,才发现这世上果然真有很多傻子,相比之下,我简直太聪明了一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已经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了,诗人在上一个十年走上神坛以后,纷纷消失在世俗生活的阴影里,难得的是,依然还有人在俗世的大门外暗自徘徊,内心激烈——在时代的主流之外,竟还游离着一个比傻的圈子,谁越傻、越痴情、越天真、越幼稚,谁就越得到回报,而被回赠的幸福感也就越强烈而细腻,无论诗人还是读者,大抵都如此。

但怅惘而无奈的是,一路行来,市声隐隐而迢迢,我们终究会被荡起的连天尘灰淹没,许多双手暗中把流年偷换,生活夹杂着聪明一起袭来,此劫又有几人能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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