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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牡丹《须兰的优雅与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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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4:2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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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去刀锋看书,偶然间翻到一本半大不小的书,深黄色的封面,截取的是一副古代的仕女花鸟画,下方的女子丰腴安然,正抬头看停在斜上方铁架上的那只鸟,书题名曰《黄金牡丹》,下头是作者须兰的签名,一笔一划清晰可辨,随意里藏着几分稚拙。翻开来一看,装祯设计得别有一番兴味,简约,干净,白纸黑字,旧照片,裁剪得体的油画插图,是作曲家迈克尔·尼曼奉行的那种极简单主义在视觉中恰如其分的运用。

从篇幅上来说,确实,这本小书真可称之为小,所选文章并不多,仅八篇。这八篇文章,说长皆不长,说短也不能算短,除了末尾那篇谈四部电影和导演的《我的私人的眼福》寥寥数语之外,其余七篇,皆四五千字的篇幅,其中《狐狸的棋局》写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沪上名媛闺秀,《好色》写日本的浮世绘,从喜多川歌麿、柳柳居辰斋、鸟居清信、歌川贞景,写到能剧演员出身的画师东洲斋,《非相》写“巴黎画派”意大利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莫迪格利阿尼,《切割》写出生于俄国喜欢在画中述说乡愁的犹太画家夏加尔,《黄金》写卡拉瓦乔,《凤凰委羽》写高更,《牡丹》写明式家具。

这本小书所选的文章,并非初次面世,皆是须兰一九九八年以来陆续在《万象》杂志上刊载过的文字。《万象》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我喜欢的杂志之一,清静,安闲,谈历史掌故,说流年往事,像一个落魄的前朝遗老蹲在城墙根儿的暖暖太阳下细谈沧桑,怀旧的色彩十足。此册《黄金牡丹》,也是这股味道,同时又兼具表达的诗词、禅意和文言之美。

须兰写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女子,个个皆能得其风采神貌,她为那些个烟视媚行、俏净如狐的女子们或赞词,或微责,或开脱,到底是真懂得上海万千气象的根本——世俗。“世俗”两个字,最最是上海情怀,所以遑论袁世凯的女公子、康有为的小姐,巨商大贾的掌珠,又或闾巷人家的女儿,“眉眼间都有人间的烟火气,再美到极处,亦是下凡的织女”。然而,三十年代的上海又是乱世,乱世之中才有佳人,佳人亦多是慷慨女子,因为“上海是有杀气的城市”,有“古小说里用竹管捅破窗户纸吹进屋子的迷香”,所以无论出身富贵、摩登或者平民,“都染上了这个城市的美和杀伐”,妩媚妖娆而又亮烈。

这册小书中,我最喜欢写卡拉瓦乔和高更的两篇文字,一为《黄金》,一为《凤凰委羽》。卡拉瓦乔是文艺复兴的“遗腹子”,萌发着激进的自然主义,兼具精确的观察和生动,构图饱满,集中,完美而有重量感,须兰比之以“上古的黄金庙宇”,又说卡拉瓦乔之美是物质的,譬若泥土经过水火而成空,因而能容物,可谓是中的之言。她又以宗教来解《诞生图》、《圣马太蒙召》诸画,以宗教解宗教,以基督说基督,而卡拉瓦乔便是她笔下至始至终不断续的那行字。她写得风生水起、动魄惊心,我亦看得有如乘了诺亚方舟经此世间一行,虽遭受重重劫难却又有惊无险,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归于纯净的物质,归于温暖,“生命中沉重的背弃,救赎,认知,皈依,觉悟的每一幕都慈悲,都贴人心”。

须兰又说高更,说高更有了塔希堤岛,是“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是“乱世儿女乍相逢,狂喜不是,缠绵不是,惟是顺从。惟是低眉俯首,是真实逼到眼前来时温婉的哀”,这真是以最最中国的话语来言知高更之心的。彼时,高更别了妻儿,辞了工作,只身一人来到塔希堤,来寻盛大的阳光、高密的树林和未经文明沾染的原始——因了这些他终究才自身分明。须兰说,高更是佛,塔希堤也是佛,但高更做不到遇佛杀佛,这虽是他“笔下慈悲”,但“亦可算是他的好处,岁月沧桑皆可以化作一年一度的青竹黄花的寻常面目,归来依傍人身”,“是天地有亲,人世的大吉祥”。高更想来不懂佛,亦不懂得慈悲,但须兰如今用佛来解他,亦无有不好,反倒像一斧子劈开了天地,有那别开生面的清洁。

我后来才知道,这须兰虽笔下一股子清末民初的姿韵,然而却还是上个世纪近七十年代才出生的上海摩登女子,写过不少小说,叫得出来名目的有《红檀板》、《捕快》、《少年英雄史》、《思凡》等,我是一本也没有看过,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刚刚听说。这本《黄金牡丹》,我前前后后看了两个多礼拜,看出了一点眉目,须兰的文言功底很好,古诗词和旧派小说也引用得活灵活现,笔端温婉华丽,飘荡着一片彩云祥瑞,但又不失言之有物,并不曾沦陷于广大都市摩登女作家和供中产阶级、波波族与小资们消遣的华丽刊物那种精致的空洞——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人,这样的优雅,想来差不多已绝种许久了,时代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竟不曾想见多少年后,几十年后,一层又一层的割裂、断绝之后,它又在层层破坏中冒出了头角,蔷薇蔷薇一处开,虽开得寂寞,倒也开得多姿又多彩。

又有《牡丹》一篇,写明式家具,写得虽枝叶烂漫,从头到尾洋溢着奢华与得意,但这篇我最不喜欢,须兰是有她的武断在里面,只知这明式家具的虚实变化与物质之美,却不懂得物要在伦常的使用中才为好。陶器如果只为观赏性,慢慢就会变得单薄、小器以至于最后走向怪癖,所以要经常烧制一些日用的东西来。家具也是这个道理,好的东西原来都不单单为好,却还要有一瓢饮、一箪食的真实,在触摸与使用中,方才能成其美、成其大。

须兰又爱用作比,她以杰克逊的舞蹈、从《雪国》到《睡美人》处于破立之间的川端康成和禅门公案来比附莫迪格利阿尼的画,以爱森斯坦拍《伊凡雷帝》、所罗门情歌和蓓拉的传记解说夏加尔,以数学、礼仪、物质、光、基督和命运来写卡拉瓦乔,以古诗词、梁山好汉、《山海经》里西王母的仙女、九天诸神、古代的士、唐玄宗宴群臣、民间的守门神、《镜花缘》里因私自开花被谪人间的牡丹仙子和委羽而去的凤凰来解高更,又以电影导演布努艾尔、戚继光练兵、黑泽明的《乱》和京剧来诠释明式家具。

当初我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确实为这种漫天花雨的气势和征引心惊不已,想这须兰必定是手眼通天之辈,在艺术里竟可以如此翻转回环,全然没有一丝滞碍。然而等我辗辗转转地读了几天之后,却开始不满于她的这般比附来,心头盘踞着不少隔阂。

想她围着一个点拉拉杂杂地扯了许多,历数古往今来的人人事事,遍引东西方典故、著作、电影和音乐,比得虽然恰切,十八般兵器件件耍得密不透风,又如抛花撒玉一般落了诸人一身,地上亦星星点点的难分辨,但端的不敞阳,让人难起意落心。一来是过于流于***的致密和广博,二来是她痴人说梦般的自言自语里终究没有她自己,难得同大家一起站在这春风浩荡里。上好的比、《诗经》里赋比兴的那种“比”,全然不是这种笔法,胡兰成的“比”也不是,他们的那种比,是前面正在说好多话,说着说着则后面忽然轻轻一笔荡开,给人留下许多的想象无尽,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力,然而却又海晏河清,像是什么都没说,竟不像须兰这番车水马龙般地比来比去,热闹是热闹了,却终究嘈杂。

须兰学胡兰成,半文半白妩媚妖娆的表达学得好,行文中偶尔来一两句恰切至极的诗词学得好,那股子日月山川、诗书礼乐、天意人世、儒释道兼备的架势,也拿捏得有板有眼,然而到底不如他胡某人地道(她比胡兰成还多了许多西洋绘画、电影和音乐的见识),端的会在疏漏处现出马脚,渐至于迷失了她自己——这是她的失落与不足。另一点颇为有趣的是,对于天意和人事的理解,须兰自命见多识广,自以为悟得深刻,自以为可以倚马得意了,其实却还只是字面上的悟和得意,大欠火候——她的沾沾自喜里,透露着一股穷人乍富的小家子气。说句伤人心的话,须兰玩弄玩弄文字,打打嘴仗和笔仗,陶醉一下自己,偶尔也陶醉一下别人,这些都还可以——但是与身世之悟相比,终究是结结实实地隔了许多层。

岁月倏忽过去,纵使须兰再流连于过去的时代和光景,再流连于优雅而富足的那些古诗词、旧派小说、神话、诸大师的绘画、怀旧电影和音乐,然而花落却还花又开,春风明月虽依旧,但今天的气息到底不比昨日的风华,她也端的是回不去了——终究不能以自身去投入其间生活,不能以身世通达学问和悟,而只能在心底,在禅门公案、诗书礼乐、旧照片、线装书、旧报刊、复制油画、老碟片和磁带中,在那片由十里洋场改造成的洋上加洋、新上加新的上海马路街头,用文字和想象去缅怀那些能编织一层又一层绮梦、道理和悟的奢华风物们了——这也要算她的失落了——花已落去,春不在,君又能奈何?

但她这本《黄金牡丹》的小书,终究值得忙碌的现代人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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