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喜歡逛街,我喜歡逛網站,尤其逛近年來蓬勃發展的部落格。蛛網般、迷宮般的連結,充滿意外和驚奇,又似誤入寶窟,平白無故拾到翠玉晶鑽奇花異卉無數。心情鬱卒時,逛部落格是解悶良方,因為你再度確信,台灣真是寶島,隱匿在各角落,多的是好人趣人奇人怪人,或以真面目示人,或戴上面具,低吟自譜的詠歎調。
大約是二OO四年年初,我在「與媒體對抗」網站讀到一篇〈台灣現代油麻菜籽〉,作者署名「蔣德清」。她自述在台大中文系時,被吸收入覺民學會,被哪些有名的學長刻意栽培,後來又被調查局吸收當線民,到當時的黨外立法委員康寧祥家當家教,繼而幫康寧祥的選舉活動寫大字報,畢業後到《八十年代》雜誌編輯,暗戀上總編輯……漸漸,她徬徨於政治信仰的改變、威權統治的恐懼,和沒有出路的癡戀,終於在一九八二年遠嫁土耳其,成家讀書生子就業。台灣的種種,瞬間凍結在時空膠囊。直至二十年後,總編輯探訪土耳其,兩人重逢,前塵往事,她才娓娓道出。話說從頭,且害熱病般一發不可收拾,因為「如果一個作家講的是自己的故事……要慢慢地講,要當它是別人的故事來講。」
彼時,我掐指一算,我們應是台大的同期之櫻;我與《八十年代》雜誌有特殊因緣,她提到的人,我也有或深或淺的遇合,讀來,心潮翻騰不已。但我印象中沒有「蔣德清」這個名字,基於福爾摩斯的探案精神,我打電話請教前《八十年代》編輯李筱峰教授。電話中,我因為無法把別人戲劇性的半生,簡化成幾句話,以至竟語無倫次:「筱峰,您知道嗎,您在八十的時候,有一個女生,台大中文系畢業,當過老康女兒的家教,當過雜誌社編輯,寫過選舉文宣,她竟然是調查局的線民,每期偷印雜誌文稿……,她現在把那些事都寫出來了。」李筱峰只記得有個「古意古意」的同事,名叫高麗娟,嫁到土耳其,但不知道她是調查局的「抓耙仔」。
所謂覺民學會,高麗娟說:「是馬英九一輩在保釣運動後,有感於學生運動需要有效引導…而結合校園黨部人力成立的社團,由訓育組的課外活動主任擔任指導。要求會員身份保密,一般會員除了同期受訓的、同學院的、前屆吸收自己的、下一屆自己吸收的會員外,不知道其他會員。每屆吸收七十多人,學生活動中心二O七室是會所…後來每逢選舉,以文宣支援黨部,操縱學校社團選舉,有人以加入學會為晉身之階,結黨營私……」
高麗娟大二時宣誓入會,大三時接文書組長,主辦會員吸收、入會訓練的文書工作;訓練營地設在政戰學校,演講者有王昇、關中、馬鶴淩…,馬英九返國探親,順便也來探營。除此之外,國民黨高官要人,經常邀請覺民學會會員參加大小飯局和會議。
說來奇怪,我記得唸北一女時,某次下課休息時間,幾個同學在光復樓幽暗的木造走廊,各言爾志。有某同學說以後她要去考調查局,當情報人員,像長江一號那樣報效黨國。我聽了大驚,驚的不是她想當特務,而是我從來沒聽過「調查局」這名詞。草地來的我,和某些台北出身的同學,分屬兩個陌生的世界。
高麗娟被吸收入覺民學會,甚至後來為調查局臥底時,她認為自己是「為國捐軀」。一直到深入康寧祥家庭和雜誌社,甚至加入競選團隊,觀其行聽其言,陪同採訪、處理稿件,她發現,所謂的陰謀分子,其實是好人,是為台灣好的人。
她說:「每當總編輯帶著加班的一群編輯吃飯時,大家有時會談到美麗島政治犯在牢獄裡的境況,還有家屬遭遇的騷擾。默默地在一旁聽著的我,就幻想著自己如果背叛調查局向黨外靠攏時,家人會受到的騷擾、監獄的酷刑,而眼前這批並沒有完全接納我的人,或許無力保護我。勢單力孤卻已然覺醒的我,處在那個威權時代,連在學校講台語都會受罰的時代,誰會同情我、支持我,極可能還會被當作一個負面教材大加撻伐。」
人生就這樣走到岔口。前後左右險象環伺,她找不到合情合理且安全的容身之處。我常想,人生真是艱難,是不設防護網的高空走索,不能重來,不能止步。高麗娟決定遠走他鄉,她接受土耳其留學生歐凱的求婚,將自己連根拔起,第一次出國,就是到全然陌生的國度,一去至今。
去年五月,我和友人們隨大稻埕偶戲館赴土耳其參加伊斯坦堡國際偶戲節。事先輾轉電郵往返聯繫,盼能相見,高麗娟搭夜車從安卡拉趕來伊斯坦堡,就在旅館大廳,我們圍坐聽她講為何在四十五歲的彼時,提筆寫下半生緣,聽者皆驚咋不已。
家山萬里夢依稀。我欽佩她的勇氣,揭露自己的勇氣;我震懾於愛情的力量,不是高麗娟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暗戀,而是她的丈夫歐凱,幫她架設電腦網路,以便寫情書給「那人」,泡茶給她喝,讓她廢寢忘食寫作,歐凱說:「看妳寫得眼睛發亮…我了解藝術創作,有時妻子或丈夫不是最能激發創作欲的人。」
我竟在土耳其男子歐凱身上,看到睿智無比的,愛的示範。
原載《人本教育札記》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02:5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本文链接: http://www.w2mh.com/show/1723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