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时候都想给这位老先生写点什么了,但谈及一个人,往往不得不象人事部门做档案一样,首先是姓名,然后是籍贯,年龄,是否加入什么组织,得过什么奖等等。但这位老先生平生是最没行迹的,一如久去的神龙,不曾露过什么首什么尾的,而所余下的一鳞半爪,在这个“伪古董”盛行的时代里,也未必就是真的一鳞半爪呢?
用石头的话说:“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如果是这样,这篇文字就有往下做的必要,也实是没有更好的为自己开脱。
暂且,我们试着把他唤作“曹雪芹”罢,至于他是否姓“曹”,是否叫做“雪芹”,而这个“曹雪芹”是否写过这样一部《红楼梦》,我还是不知道,我仅知道《红楼梦》是人写的。而这个人呢,在历史的长河里虽然仅仅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一瞬,但毕竟是存在过了,这痕迹就是还留下了半部《红楼梦》。
至于其它的——籍贯是北京还是南京?是否真的花了两个铜板去天津水西庄上了一次公共厕所?而家中又有老老少少几口?在大内当了公务员还是做了私企小老板?是否真的加入了一个类似于东汉末年许子将开办的“月旦评”那样的组织……不是我再一次为自己开脱,这些都属于历史学的范畴,历史学家所解决不了的,至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突然收到两百多光年的某个星球所发出的一份传真。
总之,只要你有足够耐心,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然而我呢,虽然很想去那个有些久远的年代里,去打听一个叫做“曹雪芹”的人,也很想寄希望于以后等待一个叫做“曹雪芹”的人浮出水面,可是我的双脚只能踩在属于现在的这块土地上,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一个人静静发呆。
我总是会想起这样的一些“曹雪芹”出来,或安贫乐道,或孤高绝世,或支离狂悖,或藏器待时……但我更多的时候想起他作为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所具有的天真的情怀和率意的歌哭。
一、瘦
有人说,曹雪芹是一个雅人,俗则无态;又有人说,曹雪芹是一个奇人,庸则无味。这话说得太对了啊,曹雪芹怎么会和我们长着一样的鼻子,还有嘴巴耳朵和眼睛呢?我们的鼻子使用来呼吸,他的鼻子是用来闻春天的花香;我们的嘴巴是用来吃饭,他的嘴巴却是满口“酒一壶乎,两壶乎”的高雅;我们的耳朵是用来听的,他的耳朵一灌满风声,可以作“逍遥游”;我们的眼睛是用来看的,他的眼睛要么闭上,要么只留下好大一团的白。但这样的曹雪芹未必会有,如果有了,会不会象鲁迅杂文里那位病恹恹的才子一样,吐上半口血,便慢腾腾地爬起来,让那位“脂砚斋”扶着到阶前去看秋天的海棠呢?
但我想,既然一道茄子可以琢磨出这么多滋味来,并且现在似乎也有人照着这个方子去尝过,如果事事都要像这一道茄子那样细细地折腾出来,那又何来什么困顿贫穷呢?
我想这道茄子曹雪芹也未必会真正尝过。而生活毕竟也不会像这道茄子那么简单,如果这个曹雪芹果真像书里所说的,天天喝着稀粥过日子,那他的生活就无法与醇酒美人并提,那他也只有尽可能地先让自己吃饱。
大概这个“曹雪芹”不是很穷,但也不是很富裕的那种。而国人往往对于失意的文人总是刻意地极尽其潦倒,仿佛觉得其真是天天揭不开锅盖了,天天饿着肚子来写一部《红楼梦》了,而《红楼梦》之所以未完,也是这肚子太饿太空瘪的缘故,其实是不对的。而真正的穷人,或是守着一丁点薄田,在泥泞中爬来滚去,或是卖完儿子又卖丫头,在当铺和米店之间来来往往了。
而我们的曹雪芹只是瘦,只是失意抑郁,却是和“穷”字扯不上太大关系。看看书中那么多花团锦簇的场面,似乎还带着一丝丝兴犹未尽的余味,优美并且极缓慢地晃来晃去,总是让人觉得其间藏了许多充裕的时间。而这些时间,不像是从油盐柴米中挤出的那些时间,而是天地之间往还着的那份闲散。如果真是“穷”的话,五柳先生早就把门前的五棵柳树做饭吃了。
所以他只是瘦。为什么瘦呢,用书中起始的那一段话来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因“无材补天,寄意闺阁”而瘦。
瘦则瘦已,“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一种瘦法,“瘦到梅花应有骨”也是一种瘦法。
二、愁
在这种广泛的定义之下,通常会出现一些这样的症状:双眉紧锁,两眼发直,长吁短叹等等,甚至也有一些相反的,有人不高兴了,看起来却十分乐天。不知道曹雪芹会属于那种?
我想,偶尔也会一两声长叹吧。让他忧愁的原因似乎有很多,而我们知道的,也就是在这半部书里。作者一开始却也坦白,他把作书的目的和用意几乎全说出来了,我们手中即使没有像某某专家那样的放大镜,却也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至于其中有什么政治目的,或是被肚子逼出来的苦衷,书中不曾说,那我也就不知道了。
他的满肚皮的“不合时宜”,如果真要追溯起源头来,那得从盘古爷开天地说起,好在前不久读过归庄的一篇《万古愁曲》,要不先抄几段试试:
“(晏声引)混沌玄包,却被那老盘皇无端罗唣,生喇喇捏两丸圆弹子,撮几粒碎尘烧。瞒天造慌云是乌飞兔走,五岳也山濠,并几条蚧路儿挖,半遭儿蛀涔道,黄河九曲来天上,江汉干支入海潮,弄这灵嚣。
“(入怕)女娲氏断什么柱天鳌?有巢氏架什么避风巢?那不识字的老庖牲画什么奇和偶?那不识字的老神农尝什么(茎)和草?更有那惹祸招非的老轩辕,摆下了鱼龙阵,平地粒装成了虎豹韬,遂留下一把万古的杀人刀。”
这是开始的一段儿,其愤激却和王梵志的“还尔天公我,还我未生时”有些相像。而“众石俱得补天”,独这个“零一块”未用,而此石(也就是作者)“自怨自叹”何事呢?恐怕还是出不脱“天地玄黄”这个范围。然而,这就是“天才”的烦恼,但还是比较顺乎人情的。“上班族”偶尔也会体味到同时猛加工资独自己不加的甘苦。待到渺渺茫茫二人说起红尘中的许多热闹时,不由动了凡心,也要“下海”去搏上一番。当经过一阵子摸爬滚打过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空空地仅剩下自己。还是一曲“好了歌”悠悠唱到老,“草里多多少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就中伤心又岂是石兄一人伤心呢?实乃天下男女老少应用之伤心。而人人相伐尤不自伤,此中伤心则更甚矣,所以还亏甄士隐老先生来做个解人。《万古愁曲》也有两段解得非常好:
“(钧天奏),还有个莽亭长唱大风一套,遂做了汉家天子压群豪。还有个小秦王下枯棋几道,遂据了唐家天号拥神皐,还有个香孩儿结相知几老,遂向那陈桥古驿换黄袍。当日将相萧曹,文学卢姚,草檄仪陶,共道金瓯无缺,玉烛常调。又谁知丑巨君摸塌了金媵稿,小瞒曹早逼写了山阳表,渔阳鼓惊破了霓裳调,碣山贼錾开了九龙沼,五国城预画着双昏赵,皋亭内明欺着孤儿藐,止剩的未央春草,华清秋早,广陵树杳,到如今狐踪兔迹,何处觅三朝。
“(重词)那其间有几个狗偷鼠窃的权和操!有几个马前牛后的翁和媪,有几个狼奔豕突的奴和盗,有几个枭唇钱舌的蛮和獠。乱纷纷好似蝼蚁成桥,鸠雀争巢,蜂蝎惊涛,豚蜮随潮,那里有闲工夫记这些名和号。”
接下来的文字就不顺当了,因为作者毕竟是明朝人,所以就难免回到“惟有我太祖高皇帝”的路子上去了,也正因为作者还算是明朝人,在那个人人觍颜事仇,易俗为胡的时代里,就保留了几声难得的“呸呸呸”,“再不来和你们胡厮闹”了。
如果这样去强解曹雪芹的“万古愁”颇有些好笑。但是,能够找到一些类似于斯的词句,从他们所共通的这种习性中,还原出作者本来的甚至是夸大的一些味道。就如曹雪芹喜欢喝酒,我们就可以想象他的老婆扛着一把锄头远远地跟在后面;曹雪芹若是喜欢哭,就不妨把他放逐到落日下的戈壁;曹雪芹若是喜欢雪,我们便假设他在某个下雪的午后突然远行,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桌子上是残了的《石头记》等等……
总之,是和那个“黑胖脑袋”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三、酒
前几年的时候也常喝,不过没有多少讲究,总之是觉得人生太短,而这醉酒的日子又有几次呢?于是乎,每一次喝酒都差不多喝醉,非要放浪形骸到出尽洋相方才罢休。而现在的少喝甚至是不喝,并不全是“知音尚稀”连酒杯子都提不起来的缘故,还是觉得人生太短,怕禁不起酒精的几下折腾,这样的适可而止,实在是为了保命要紧。
听人说,《红楼梦》之所以未完,有一半原因是为着这酒。但我想,如果没有这酒,《红楼梦》也未必能够写完,即使侥幸完了,也不致于今天的可观。这当然是我的强词夺理,而一个连酒都不喝的曹雪芹,也实在是有些太那个了。
敦敏、敦诚倒留下了一些关于曹雪芹饮酒的诗,从诗里可以得知,这位曹先生喝酒很拼命,留下了“燕市酒徒”这样一个颇为宝贵的称号。在吴恩裕所著《曹雪芹佚著浅探》里有一个新妇,她做了一首非常悲哀的诗,是写在一个书箱上的,希望这不会又是出自于某位红学家闲来无事的“乐趣”吧。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克伤。
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
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嬢。
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
这很像是从“牛鬼遗文悲李贺 鹿车荷锸葬刘伶”这两句诗里化出来的,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一如相信那个醉酒以后,固执地要在水中捞起月亮的李白。而写诗做文累了,到底还是关门胡喝一通最为有趣。或者“哎呀”地一声叫,看轱辘大的一个月亮落在酒杯里,溅起几片松声竹影,随着酒嗝儿一丝丝往出漾,自然是光怪陆离,安知世间还有秦汉魏晋乎?
所以芳卿诗里起始的那一个“怪”字,也就格外地让人觉得其情可哀,其意可悯。而酒这个东西,明知它对身体不好,却又不能不喝。许世友将军有一段酒话说得非常好,“喝热酒伤肝,喝冷酒伤肺,不喝酒则伤心。”这倒是真正的挠住了饮者的痒处。而乡下农人,虽没有文人把酒时的那种孤独,但只要有两碗黄汤在手,而刘伶所谓的“无息无虑,其乐陶陶”那种感觉,实是有的。
不光是这写书的离开酒不成,就是这读书的离开酒,也会少了很多趣味。古人就曾留下以《汉书》佐酒的佳话。而捧一本《红楼》在手,能够用来下酒的地方太多了。比如甄士隐解“好了歌”能不仰脖先喝上一盅吗?而“黛玉葬花”、“晴雯撕扇”、“鸳鸯拒婚”等处皆可饮上一二,待到一僧一道携着宝玉远走的时候,这也是酒瓶酒坛酒罐统统现底的时候,如果觉得还不解意的话,那就尽管向酒瓶酒坛酒罐讨个说法罢,一阵“乒乒乓乓”过后,再作半日黑甜,岂不快哉!
四、泪
前人有语云:“人生不可不留三副眼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再哭文章不遇识者,三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这三种眼泪曹雪芹都有。顽石不得补天,作者亦不得补天,此可为一副眼泪;《红楼梦》在作者身前未曾完稿,死后遗稿也曾散失,怎么不让人伤心呢?至于第三副眼泪,虽然有人抬出一个“史湘云”出来,似乎可以派遣一下寂寞,可是作者的梦做的太过于完美,所以才在太虚幻境造出一个“兼美”的女子,“其鲜艳妩媚,有似于宝钗;风流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当然,这样的人,也仅仅是在作者的梦里,现实中,根本是找不出来的。
能不哭乎?
就是作者所亲历的几个女子,有些或早已变作“漂亮的外婆”了;有些已化作“黄土陇头”的一堆白骨了;有些竟成天涯之隔,遥遥地不能见上一面;有些辗转流离,不能自主,风尘中虚掷几许颜色……而时光倏忽,昨日的绿鬓已经被霜华漂白,“而今识尽愁滋味”,倒想起少年时胡诌的两句旧诗来,“往事犹幻般般昨,青春如梦故故非。”
能不哭乎?
而在我的印象里,不仅“曹雪芹”爱哭,而他心仪的那位阮籍先生,也是一个爱哭的主儿。恰巧的是,历史上也曾留下关于他的“三哭”的记录。
第一次如《世说新语》所述,在下棋时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与人围棋如故,对者求止,籍不肯,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三斗,举声一号,呕血数升,废顿久之。”这种悲伤,大家都是可以想象的。毕竟我们只有一位母亲。
第二次是《魏晋春秋》里所记载的,“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张晓风的散文里就有很多这样深情的描写,比如哭的最佳地点,莫过于落日下最凄绝的山崖,或是辨认不出墓碑的时候,就选一块草最青的地方用来祭奠。而上古的哲人墨子却因为“歧路”发出一样的悲伤。一个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那条路是没有路,一个是因为走过的那条路,毕竟不是心中的那条路。二者虽事异而情实一理也。
第三次是引王隐《晋书》:“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
今本《晋书·阮籍传》评论曰:“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这和曹雪芹的那一点初衷有些相像。有什么能比一具“未嫁而卒”的美丽尸身更能让人痛悼让人深惜呢?黛玉从缤纷的落花里看见自己的命运,在似水流年中一次次发出对青春最为动人的歌哭。说什么“千红一窟”,说什么“万艳同杯”,到底是作者蓬松着头发踽行于人性的荒漠,用来哀悼世间不再的花园,哀悼那些被泪水浸湿的花瓣,翩翩在风中飞舞。
五,梦
还能说点什么呢,这就是青春。
在我们的想象里,大观园也在那一刻定格,时间已经凝滞,园里还有一些地方正静静地涌动着流水,水面有微微浮起的花瓣,有长长软软的柳梢拂过湖面。更多或更少的花瓣则是被安安静静地装在锦囊里,装进世界的另一处。跟随着一些争吵和玩笑,一些在夜晚里突然被开启的酒,一些在花的香气里长长短短醉倒的词和句,然后似乎又真的过了一天。
凤起了,微微的,萧萧的凤尾竹在轻轻地摇曳,从一株到另一株,像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放在竹榻上的那本线装书悄然地合上了最后一页,在整个缓缓流动的过程中,它似乎控制着所有记忆,转眼它也被这记忆暗自忘却。
日子久了,就会开始下雪,一点一点的雪。你是否知道并且准确地算出这所有的故事里,有多少天多少小时又有几分几秒?太快了,很难让人想起,太慢了,也很难让人想起。雪太大了,沉沉的却又看不见。
那个冬天过后,宝玉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是成了他生命中的某一部分,因为他的昨天已经死了,明天还没来到。他只是属于某一天,或者就是现在。唉——
情,画不了鸳鸯
梦,醒不了庙堂
意,写不了山河
人,回不了故乡
总为着他乡
而输却一夜清霜
总为着他乡
尽剩的山高水长
云尽高唐
雨入大荒
风散花香
月冷雪凉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4:00:0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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