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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夢《桃花開盡夢裡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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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3:5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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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格非的寫作動機

從《人面桃花》,到《山河入夢》,再到還未出版的《春盡江南》,格非在把它們命名為「烏托邦三部曲」時已把他的意圖表現得很清晰:透過這三部以不同時代為背景的小說,他要寫的無非就是烏托邦。

看似清晰易懂。不過格非在《人面桃花》的自序中也承認,對他而言寫作這部小說是「一次返回久已不存的故鄉的想像性旅途」,其目的在於反抗遺忘。然而如果烏托邦是一種對未來的期許與想像,如何又能在寫作這一題材的同時進行對遺忘的抗爭?答案很簡單,格非的桃花源,其實就是只存活於他記憶中的江南水鄉,那裡終年溫潤潮濕,霧靄之中彷彿總是花氣氤氳;在格非筆下,這片理想中的歸宿其實只是一種古老的記憶,從陶潛起始不斷輪迴,生生世世地流淌在人們體內,只待一個契機把它召喚出來,然而他們追求的,本質上始終是不再存在的回憶,不可重現的夢境,到最後也難逃悲劇的結局。比如陸秀米,因父親的離去,張季元的到來,以及後來被劫往花家舍,因為這一切命運加諸她身上的機遇使她承繼了原本不屬於她的意志,和她父造起同一個桃源夢來。到了《山河入夢》裡的譚功達,同樣在有或無意識下承繼了其母的意志,固執地建起他的大同世界來──還有他個人的桃花源,即他理想中的愛情,原來無論是完美的社會還是完美的愛情,追求到最後才知都是海市蜃樓。格非以此為「失敗者之書」,其原因就在此。

那麼,如果桃花源確實只是真實與虛構的記憶之間的一道幻影,我們要做的不是向現實需索什麼,乃是要窮一生的精力去對抗遺忘。也許最可怕的不是人面不知何處去,而是當桃花再次笑春風之日,我們已然忘記故人,不再為人面的缺席而感傷。而無論陸秀米或其子譚功達,縱然他們的桃源夢最後落得全盤皆輸,即或已被大時代的洪流沖擦磨蝕得不成樣子,他們依然通過反覆閱讀故人文字的儀式,用盡全力把他們銘刻在身體的最深處;格非則通過寫作,通過他筆下的人物,進行同等的儀式,把他心中的故人故地化成紋身,永誌不忘。

(二) 到頭來 歷史不過一場荒誕的輪迴

烏托邦這個詞彙本身就藏著邏輯上的弔詭。從希臘文字根來看(‘ou’ 和 ‘topos’),這個詞語的意義是 ‘no’ ‘place’,即沒有這個地方,但同時utopia也和 eutopia (‘eu’ ‘topos’ = ‘good’ ‘place’) 一詞諧音;這說明詞語的創造者早早就意識到,所謂烏托邦,這種純粹意義上的好地方只能停留在理論的層面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但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還能稱之為「地方」嗎?

雖然我們有時會把烏托邦和桃花源、理想國等詞交替使用,但Thomas More的創作畢竟諷刺意味濃厚得多,可是世人並沒有在意他的提醒;烏托邦的想像大抵太過美麗,成了一種無從抗拒的蠱惑,在洪洪歷史裡總會有一些人,深信他們有著實現烏托邦的能力,他們或許無一例外地失敗,又無一例外地重蹈前人覆轍,然而他們驚人的意志和信念卻足以撼動時代,甚至推倒現實,改變歷史運行的軌跡。西方近代史中的法國大革命、社會主義崛起與俄國十月革命就是最好的例子,至於中國,也許無論太平天國,還是雙十革命、共產革命,都源於相同的夢想,或說妄想。

1964年生於文革前夕的格非,對烏托邦抱持極不信任的態度,並不讓人感到意外。他把《人面桃花》分為四章,合起來雖是連貫的敘事,但也同時在每章中嘗試探尋一個建造桃花源的可能,而後又娓娓道出它的夭折或毀滅;他以其溫柔細膩的風格一次又一次地揭示人間天堂的血腥結局,如此製造出來的巨大落差,把人一下一下地掏空,最後心像空落落的無所依。

陸侃、張季元、王觀澄:這三個男人先後在秀米生命中留下痕跡又匆匆掠過,但如秀米所言,他們又似是同一個人,「他們和各自夢想都屬於那些在天上飄動的雲和煙,風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終。」在小說的時序裡,王觀澄似是和陸侃差不多年齡,張季元稍為年輕,也已步入中年,他們各自做著自己的桃花源夢,在這方面並沒有互為影響 (雖然陸侃和張季元可能認識),但這三人的輪番登場卻予人一種錯覺,每一個都像是前一個的托世,再續已離去的人未圓的夢。秀米的父親日夜琢磨韓愈桃源圖,夢想建造風雨長廊,把普濟變成人間天國,但甚麼都來不及做就發瘋了,他的失蹤並不是完結,故事在這裡才要開展。他的發瘋與離去,同時埋下了女兒秀米命運逆轉的兩個契機:一是與張季元相遇,二是被花家舍土匪盯上、再擄劫姦污。他失蹤後不久張季元就進駐了陸家,「繼承」了陸侃,把桃源夢付諸實行,搞起革命來。在他遭遇不測後不久,秀米出嫁又在中途被劫往花家舍,與這個已然墮落的桃花源度過最後的短暫的歲月,見證後者的徹底毀滅。花家舍的總攬把王觀澄成功「把父親瘋狂的設想變成現實」,可是秀米沒有趕及親睹這世外桃源的盛況,因為她建成後又旋即崩壞了,變成烏煙瘴氣的土匪窩、妓院,秀米能看到的,只有風雨長廊這個遺骸。在主角秀米的生命裡,這三個嘗試接連地發生,當花家舍的一切在沖天大火中毀滅殆盡,我們的心中留下了一種詭異感:陸張王三人竟似是為一個念頭的輪迴與再生而存在,可是無論它能復活多少次,也註定要消亡,走不到永恆。

至此,格非其實已經印證了烏托邦的不可為:只要是人就總會有弱點,有弱點的人就無法建構一個完美而純粹的世界,不管他的能力有多高。可是,秀米歷經了父親的發瘋與失蹤、心上人的革命失敗、自身的被擄劫被姦污,理應是桃花源破滅的最佳見證人,且有韓六早早就告誡過她,但她到底像是應了自己的宿命般,步入了那個輪迴的漩渦;事實上王觀澄向秀米報夢時已預言過:「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註定了會繼續我事業。」小說的第三人稱敍述一直是從秀米的角度寫的,但格非在第二和第三章之間大量地留白,我們只知道秀米去過日本,並生下了一個孩子,其他的一概不知,於是我們和秀米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遠了,然後第三及第四章分別由老虎和喜鵲的角度敍述,秀米陡然變成一個籠罩在霧中的神祕人物。我們只能從旁人口中得知,「她想把普濟的人都變成同一個人,穿同樣的顏色、樣式的衣裳;村裡每戶人家的房子都一樣,大小、格式都一樣。村裡所有的地不歸任何人所有,但又屬於每一個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幹活,一起吃飯,一起熄燈睡覺,每個人的財產都一樣多,照到屋子裡的陽光一樣多,落到每戶人家屋頂上的雨雪一樣多,每個人笑容一樣多,甚至就連做的夢都是一樣的。」我們後來也知道,她的實驗全盤失敗了:育嬰堂、療病所、養老院、水利灌溉工程,無一例外;她是個沒有學生的校長,偌大的禮堂內空無一人;她看似被自己的執念綑綁得發了瘋,卻又相當清醒,也許她就從來沒想過,也不想成功。正如她對老虎說,她幹這些只為了忘掉「所有的事」,如此而已。

在《人面桃花》中,這四個人的生命軌跡相互重疊,他們體現的是意念的輪迴;從時序來看,正統佛家學說中的靈魂的輪迴,則到了《山河入夢》才得以展開。小說開首不久,譚功達在前往普濟途中「眼前突然浮現出家家戶戶花放千樹、燈火通明的美好藍圖來」,在有無意識之間繼承了這個三生不滅的意志,以縣長的身份要建起那烏托邦來;可是書中又悄悄暗示姚佩佩與陸秀米之間的聯繫──佩佩來到陸家舊宅,「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可怎麼看都覺得十分眼熟。」雖然佩佩對政治或是建構烏托邦從頭到尾都沒表現過興趣,可是她的命運總像與秀米交疊,讀起來處處挑起既視感。還有將近尾聲時才正式登場的花家舍書記 (我們已經來到五十年代了)郭從年,和數十年前的總攬把驚人地相似,都是常年不露面,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哪裡,甚或是生是死都說不準;就如同王觀澄向秀米預示過一樣,「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後將再現當年盛景。」

光陰流轉,幻影再生;生而為人,為了奈何? 我想這就是格非的歷史觀。

(三) 再思桃花源.欲望的法則

這幾天仍在思想桃花源的命題,兼又在看王德威的《如此繁華》,竟得到了新的啓發。之前所說有關意念的輪迴、歷史與命運的輾轉重臨、以及人在其中的無力,都是不差的,唯覺得有必要修正一下烏托邦失敗的原因,關於這個,上次所說的實在嚴重簡化了歷史和人性的複雜性。

陶潛筆下的桃花源是武陵人沿著桃花林河岸找到的隱蔽之所,乃一「絕境」,假如這個地方真的存在,那關鍵一定是與外界的全然隔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觀乎《桃花》及《山河》中嘗試建立桃源仙境的眾人:張季元、王觀澄、陸秀米、譚功達、郭從年等,都無一例外地犯了這條戒律;首先張季元和秀米本來就是在搞革命,他們不會滿足於把普濟,或任何一個地方變成樂土,而是決然投進歷史的滔滔江河裡,實現「天下」大同;譚功達和郭從年生於解放後,他們在共產主義的框架下努力,不過既然是「共產」,自然不可能獨善其身。最有可能做到這一點的應是王觀澄,他最初為了追尋隱士焦先而來到花家舍,抱著離群索居的原意開始在那裡生活。可是當他動了改造花家舍的念頭,一切都一發不可收拾了,起先是他們到外面的世界搶,接下來王觀澄就想到借助外力來保存這片桃花源,他自以為可以駕馭這些力量,殊不知這一著直接導致了花家舍的毀滅。

那麼問題是,有沒有辦法建構一個完全(和永遠)與世隔絕的桃花源?我想格非的答案是否定的,《山河》裡,郭從年從《天方夜譚》中領悟到一條宿命性的法則:「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遠不會饜足的,從根本上來說,也是無法約束的…即使共產主義實現了,人的所有願望都能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仍然會受到煎熬。」到最終我們都不會理會「告誡」,固執地要打開「最後那一扇門」,招致毀滅。

其實舊社會裡確實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場所,那就是黃花閨女的世界,比如秀米,在一開始普濟就是她的桃花源,世界之於她是一個黑盒子,「藏著無數的奧祕,卻始終對她保持緘默」。當她終於得到了所有她要的答案,才驚覺從前那種懵懂無知,原來就是桃源仙境的真正所在。在書的最後她回到故地,但早已是「人面不知何處去」,只剩下喜鵲與她相依為命,然而歷經了半輩子的動盪,那已經是最接近夢想中的桃花源的地方了。我們可以預見,即使沒有發生命運強加諸她的一串事,她的好奇心到底還是會驅使她尋找答案,離開那片淨土,落入現實的泥濘之中。

桃花源永遠不能實現,桃花源推動我們前進;這到底是一齣悲劇還是喜劇?誰也無法說得清。

(四) 人面凋萎,山河恆存

格非在小說中不但要探索烏托邦實現的可能(或辯證其不可能),他更關注的是個人,那些在烏托邦的永劫回歸之間浮沉的人,為此,他塑造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把他們的命運一一展示於我們眼前。面對汨汨而逝的時光,又適逢國家歷經超過半世紀的一系列變故,這些人物無一例外地呈現出悲劇的面向,格非在《桃花》中特別以方志及人物簡傳穿插敍事的技法,把時間高度濃縮,藉此讓我們提早見證這些人物的悲劇收場,然而知道了又待如何?我們仍要一次又一次觀看他們遭到命運播弄,作出我們明知徒然的掙扎,但是我們無能為力,只能任由悲哀把心漲滿。

之前說過,陸侃的發瘋改寫了他女兒秀米的命運,可是那幅使他日夜琢磨終致瘋狂的韓愈桃源圖,在半世紀後終被鑒定為偽跡;在一切的痛苦折磨過去後,有什麼殘酷得過發現這只是一個荒謬而毫無意義的笑話?從《桃花》到《山河》,許多年過去了,中國歷經了辛亥革命、八年抗戰、國共內戰,終於來到解放後的五十年代,烏托邦的意志依然不息,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真的進步了嗎?人真的變得更幸福了嗎?如果說秀米的生和死還有一種詩意在其中,功達和佩佩的際遇就殘酷得多。相對於上一代的陸秀米遺留在民間想像中的革命女英豪姿態,功達和佩佩甚麼也不是,只是芸芸政治/性別角力中失敗者的一員,命運的普遍性使他們甚至連悲劇的光環都被褫奪了。可是他們那充滿著挫折、掙扎和痛楚的人生,不是悲劇又甚麼?正因他們不夠壯烈、不夠徹底,成不了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反使他們的境況顯得更加悲涼。

於是我們看見精心勾勒出來,在大時代中的眾生相,也許會與他們同笑同哀同哭,可是看之餘我們到底會慶幸自己生於盛世,還是暗自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讖語擔心?我們到底是已然憑己力擺脫了烏托邦的咒詛,還是只不過喪失了做夢的力量?

這些或許不是格非想要問的問題,但我仍不禁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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