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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的群体《給繪畫的書信 correspondence with pain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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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3: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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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走入一個奇特的領域,我也奇特地使用字句。」(p.11) 由是我也如此這般地寫。

我畫畫。我讀這書,不但以讀者的身世,更本著一個畫者的身份。

我曾經畫一個男人。只畫他。然後他對我說:「我太平凡了,不要畫我。」當時無言以對的我,一直把這話收在心底裡。多年後我一直在想:他是否真的平凡? 為甚麼不可以畫平凡的東西? 我們究竟該畫些甚麼?

「作畫的衝動並非來自觀察,亦非出於靈魂(靈魂可能是盲目的),而是緣自某種邂逅,畫家與模特兒之間的邂逅。」(p.9) 我個人倒覺得更像是三者的結合,而且許多時候三者只是一種物事的三個名稱。然而邂逅,有時非因你在。「繪畫是對於我們周遭不斷出現又消失的可見物所做的一種確認。」(p.8) 遇見你,是因為離開你,是因為你離開。我在,你在也不在。但我在,而且我會畫畫,畫你的在和不在。而這個你,若因為「欲望、憤怒、恐懼、憐憫或渴望」而得而進入,為甚麼不是一種「善意」(p.13)? 我願意相信邂逅的意思,不但指你惹了一身痲瘋,在街上隨處遇見可給醫治的人子,也同時意味著你可以遇上無能為力的聖法蘭西。

問題是,頸上繫了鈴鐺的,是我不是你。你不是一早聽清楚我動脈深處的響聲嗎,縱使多悅耳也仍然是警告(p.s.1)。所以,不是你無法控制自己旳步履,向我蹣跚而來嗎,不是正正因為你清楚再沒有另一雙眼睛能夠把你捕捉得這麼徹底,幾乎是赤身露體嗎。「不是心理上的認同,不是受社會喝彩,不是受人贊揚,而只是***裸地被認知。」(p.55)我畢竟只是個流離終日的畫者,不是你,無論是給醫治或是無能為力,都決意給我一個動作嗎。而動作來到,我又是否有能力和權力說:這不甚了了,我不畫。

然而,警告甚麼?

「逼近即意味忘記成法、聲名、理性、等級和自我。也意味甘冒肢離破碎甚至瘋癲的風險。因為很可能由於你太過逼近,合作關係破裂,繪畫者消溶於模特兒之中。或是動物吞食了作畫者,或將他踐踏在地。」(p.9) 患了痲瘋的是我,消溶和被吞喫的人是我,我只是等待得救或失救。

亨利米勒(Henry Miller)說:「畫畫就是再愛一次,而去愛就是活盡此生。」(To paint is to love again and to love is to live life as its fullness.) 我們再愛一次甚麼? 怎樣畫才是一種愛? 此書於〈文森特〉(Vincent) 一節中回答了這個問題。文森特就是我們的老朋友凡高。大家都一定對他筆下的東西不感陌生:鞋子,椅子,向日葵,天空。都是我們身邊都有的東西對不對。而 John Berger把這解讀為「嚴守存在的意義,而不帶任何思想意識。椅子是椅子,不是寶座。靴子因走路而磨損。向日葵是花,不是星星。郵差送信,鳶尾花會凋零。他的不加掩飾,被同時代的人視作天真或瘋狂,卻是他隨時隨地得以去愛他眼前一切的源頭所在。執起畫筆,然後努力去實踐,達成那種愛。」(p.77)

這幾乎是一種宗教觀。不但畫而且畫它的原原本本。它幾乎就是紀德《窄門》裡的女主角阿麗莎。阿麗莎摒棄了自己的文學天份,專心讀著那些宗教小冊子,男主角看到這樣的阿麗莎,痛不欲生地說:「阿麗莎,妳為甚麼要撕掉自己的翅膀?」 而她只是這樣回答:「他們俯首在上帝面前,像風吹草偃,不存罪念,不帶煩惱,也不逞強。他們認為自己沒有一點了不起的地方,知道自己的價值就是在上帝面前隱去自己。」

當然,阿麗莎的角色比較像是一個讀者,而不是一個作家。由是我可以說,當你寫,或你畫,你所能達到的竟然能夠是兩個盡頭。你一方面把你此刻的神聖性拉到最高點,一方面把神聖性撕成肉塊,咬了,吞了,拉成糞便。它正正在你一敗塗地的地方。舉個例子,Kiki Smith有一件作品是這樣的,她造了個真人大小的雕塑,是一個剝了皮,和一個巨大的傷口沒有分別的女人。她的名字叫《瑪利亞》。一方面,瑪利亞被拉下人間,另一方面,一副血肉模糊的身軀成聖。你能藉著創作做的就是這個:對本性沒有絲毫的讓步。(德日進)

畫畫本身是一個選擇,選擇同時意味著一種有意和無意的忽略。我們時常覺得選擇所標示的可能性甚為可貴,但對於某些藝術家來講,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情況。無論你選擇去畫聖人,還是去畫你家中的襪子,都不過是選擇。不如實際一點地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我們只有這一生,正如Degas說:「有愛,還有一生的工作,而一個人只有一顆心。」(p.48) 你多愛都不可能把全部畫進去。繪畫是繪畫,世界是世界,生活是生活,雖然我們經常輕言藝術就是生活裡又有藝術。繪畫裡我們只能做選擇。做選擇是一種立場,有時候立場就是網羅和圈套。但我們既然無論直言還是顧左右而言它都無法阻擋流逝,不如盡心、盡性、盡意、盡力去畫。「真正的畫觸及一種缺席﹣沒有畫,我們或許察覺不到這種缺席,而那將是我們的損失。」(p.29) 於是不如更加義無反顧,然後「你並沒有拒絕或逃離這個世界﹐而是把它贖回——完完整整贖回﹐照它原樣贖回。」(Annie Dillard) 而且「你已拯救你大部份的所愛。」(p.57)

傾出所有,壓下指頭,與帶毒的物料如膠似漆。小東西會突然變成上帝。它能夠同時平凡而崇高,同時淫穢而天真。若你從不計較這些,只是很想很想畫,去畫,你已追尋了它的國和它的義,這些東西都要加給你了。

直到你的面容消隱於畫中,你仍然在進入。不曾離開。就像我筆與我擦之間的每一道都不會毫無伏線。繪畫許諾的不但是缺席也是同在。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的話,我也曾經不相信繪畫。但我現在相信。不是像Degas那樣「真的很喜歡畫畫」,或者像Frida Kahlo那樣高呼「生命萬歲」,不是這樣,我只是一直在畫畫。我相信不相信都一直在畫,我只透過畫畫知道。「你必須是畫家而非學者。」(p.90)

然而繪畫不是那麼小家子的事情,除了我等畫的人,觀眾也同樣有他們的信與不信,而John Berger此書要凝聚的一群絕大部份就是讀者:「你得去看它們。文字應付不了它們。複制品則將它們遣送回它們的來處。你得身在它們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p.39) 這種"perspective"不就正正是他文中「觀看」、「眺望」之意:「關乎共存,無關於距離。」(p.36) 請你去與畫一起呼吸吧。

讓畫的畫,看的看,被畫的被畫,被看的被看。原來一切根本無須要改變。我們如此很好。

p.s.1: 「怪物」(monster)的詞源來自拉丁語的「警告」(moneo)。這不但預示著互動能呈現的形、結果,也在不斷的重新定義著自我:我是地上尋求可吞喫的獅,我是你的怪物。

p.s.2: 我們曾經如此對話:

你何以成為你讓我看見的樣子? 畫家問道。

我就是我。我在等待。山脈、老鼠或孩子答道。

等甚麼?

等你,只要你捨棄一切。

等多久?

一直等下去。

生命中還有其他東西。

去找它們吧,做個正常人。

如果我不呢?

我將把我不曾給過任何人的東西給你,但沒價值,只是對你無用的問題所做的回答。

無用?

我就是我。

除此之外別無承諾?

沒錯。我能永遠等下去。

我想過正常的生活。

去過吧,別指望我。

假如我真的指望你呢?

那就忘掉一切,你將在我身上找到﹣我!

p.s.3: 我等,寫畫自己形象的人,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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