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前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繁复的工地。程灵素和小宝等几个人来为《青鸟》作采访,胡斐开车送他们。宁静舒爽的大学城道路宽敞,空气清新,程灵素就坐在驾驶座的后面,清楚地看见胡斐短短的分明的头发,嗅到他身上清爽而跳动的青年男子的气息。
胡斐稳稳地开车,朝后视镜里的程灵素笑着说:“我刚才拿起手机想要叫你们下楼,你的电话就来了啊。”程灵素嘴角拉动一丝浅笑,心想这是我和你的默契吗?为何这样的话总是让我无所适从?
程灵素悄悄挪到了后视镜里看不到的地方。这般琐碎而敏感的慌乱怎么可以让他发现?
新校区还那么乱。程灵素和小宝都有些失望,胡斐却说地广天蓝,还可以看见传说中的终南山。于是一行人往工地深处走,胡斐穿着白色的衬衣,戴着大大的安全帽在前面为大家带路。
从图书馆背后绕到校门口的一路上,全是尘土,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胡斐回头跟程灵素说:“跟着我走啊。”于是她每一步落下,都踏在他踩出的脚印里。
时间已近黄昏,夕阳西下。一片高高低低尚未完工的建筑都被染上金色,颇有一种带点凉意的壮丽。程灵素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时,他和她的足迹合起来只有一串而已,她的脚印踩在他的里面。抬头看胡斐,白色的身影已经一跳一跳地走出了老远。
那一瞬间,程灵素几乎在夕阳下哭了出来。此生她能和他一同走过然后留下印迹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串尘土里的足印而已。其他的,她又怎么可以奢望?
从新校区回来以后,程灵素就尽量不去胡斐的办公室了。
他和她的故事,会有千种万种的可能,然而无论怎样都不会成为她所想着的那一种。程灵素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太分明地清楚这一点?
七月放了暑假,程灵素开始实习了。仍然住在学校里,每天都要穿过大大的广场去学校对面的长安广电中心。每天路过时,看见广场尽头那幢白色的教学楼,程灵素总是看看四楼里倒数第三扇窗户。那是胡斐的办公室啊,现在他还在那里么?不知道,窗户从来不打开,也不亮灯,窗台上的文竹盆栽却一直绿着,仿佛有人在照料。
偶然的一天下午,程灵素从广电中心出来,忽然看见一个白色衬衣的身影在马路的对面,高高的,走路一跳一跳。程灵素急急地冲过马路,闯了红灯,还被一位司机骂,但总算还是赶上了前方白色的身影。胡斐很悠闲地走着,一个人,也许是要回办公室,也许只是随便走到了这里。程灵素远远地跟着,不敢过去叫他,因为她不知道叫住了他然后要说些什么。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程灵素潜意识里觉得,他和她的面对是无论怎样都掩饰不了自己的暧昧的。
所以程灵素只是,也只能是,悄悄地跟着胡斐,一直跟着他进了学校门口的家世界超市。程灵素不知道这样的跟踪要如何收场,是她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叫他一声“老师”,还是胡斐突然回头就发现了她。就在程灵素犹豫的时候,一恍神间,胡斐却忽然消失在了人群里。程灵素慌忙的左右搜寻,楼上楼下找了几遍,却没有再看见胡斐。
一个人走出人声鼎沸的超市,程灵素慢慢的走回学校去。平时热闹而熟悉的广场上,因为在暑假里所有没什么人,连那喷泉和雕塑都显得有点陌生。天已经黑了,教学楼四楼第三个窗户也仍然没有灯。程灵素仿佛忽然明白过来,那个深深藏在她心里的胡斐,他的痕迹,真的不是自己可以抓住的啊。即使,他曾经就在离她那么近的距离里;即使,他就在她丝毫都不敢转开的视线里;即使,那些只是他一个人在走着的路,也丝毫没有她可以陪伴或者参与的机会……
程灵素一个人坐在广场上的喷泉边,轻轻地哭了。这一次的哭泣,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流泪——往日的那些泪,虽也苦涩,却终归多少带着微微的甜,生命中有这样能为之心碎的人,对程灵素这样年纪的少女来说总归是件美好多过酸楚的事情,因此那样的眼泪中,哀怜自己的成分也总是多过真正为得不到那个人而难过的成分。可是今天,程灵素是真的懂的了爱情在现实中的无奈和卑微,说起来不过是遇到了那个人又把他丢掉了,然而在这脆弱少女的心里,却是终于真正将这感情撕开虚幻的美丽而放进了现实来考虑,于是得出了如此无奈而无力的结局。她终于懂得,自己的这一份情不可能永远只是一个人深埋在心里的事;她却也知道了,自己的这一份情更不可能成为她所想的那个人生命里的事。于是她明白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让自己的这一份情变成既与他无关也不能再伤害自己的事,那么,她只能让自己放弃而已。也就是说,她不能再爱他了。
于是,这个结论变成了程灵素心里最残忍和疼痛的决定。于是她哭了。她虽然难过,可是她更知道,这必须是她最后一次流泪。于是,在夜色里一个人倚在喷泉旁边的程灵素,哭得越发伤心和凄凉了。
其实程灵素是见过袁紫衣的。见过一面,确切地说连一面都算不上。
有一晚,院学生会要给长安城郊一所小学搞个捐款活动,于是小宝带着一帮人去小学拍了记录片,回来又和方怡一起叫程灵素给记录片录一段音。在学生会办公室正录着,有人叩门。小宝开门一看,是对面办公室的胡斐回来了。胡斐没进门,只在门口站着。小宝个子太高,门也只开了一半,于是程灵素完全看不见门外的胡斐,只听见他问小宝:“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呢?我从楼下经过,见有灯上来看看。”
小宝忙跟他解释,又拉他进来,他却不进,只把头绕过小宝探到门口,对程灵素嗔怪地说:“你也不理我啊,见了老师就这个样子。”
程灵素笑笑,低下头,仍旧一言不发,拿支笔在桌上敲着。
忽然小宝“噢”了一声,笑道:“哈哈,原来师母也来了!”门外又来一道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程灵素双眼微抬,看见小宝的身影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里露出一道浅浅的紫色风衣的下摆,有女子掩口轻笑的声音。程灵素心里一颤,心说来了,终于来了!却还是坐着不动,眼也不抬。脸上似乎微有一点僵硬,心想待会他们进来自己要怎么称呼,笑还是不笑,看还是不看呢。心里刹时把之前想好的勇气似乎也给丢了大半,跟自己不断说“从容、从容、从容……”。
方怡急忙奔到门口去瞧,更挡了个严实。小宝欢跃地笑着,问:“师母请进,要不要来杯茶?”胡斐一巴掌拍在小宝头上:“闹什么闹!赶紧弄完早点给我回宿舍去!”然后一阵脚步声,胡斐走了,那道浅浅的紫色也从门缝里消失不见了。
程灵素心里先“咯噔”一声,然后倏地放松了下来,不由自主舒了口气出来。
方怡一直目送门外的人走远,然后转身对程灵素问:“为什么不敢看?心都碎了吧?”
程灵素仍是淡淡一笑,也不辩解,从头至尾头也未抬,只拿手里的笔在桌上持续不断的敲着,紧一下慢一下。
方怡也不多话了。程灵素心里想着她怎么不对那个人做几句评价,可同时也更清楚自己不想听见评价的心情与想听见的一样迫切,复杂纷扰,还是什么也不说最好。方怡又怎会不懂。
于是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平静,连小宝也难得不多话不八卦几句。似乎这不算一面的一面就这样过去了,只是那若有若无的浅浅的一道紫,至此成了程灵素心中一袭淡淡的忧伤,再也挥之不去。
据说此后程灵素非常决绝地与紫色划清了界限,无论衣饰钗环,甚至连紫色的花朵都离得远远。唯一例外的一次是毕业的时候,程灵素离校前去向胡斐辞行,除了端去一盆黄色小雏菊的盆栽送他,还送上一方紫色的手帕。胡斐笑笑,二话不说全收下了,盆栽放在了办公室窗台上,手帕则锁进了只有他自己有钥匙的抽屉里。
据说从胡斐办公室出来,有人问程灵素为何要送他一方手帕,程灵素淡淡一笑说:“不是送的,只是还他!”
之后转身离校,竟决然再不与胡斐联系,据说是去了南方某报。胡斐倒是常在各式各类报刊杂志上看见她的文章,却也搞不清楚人究竟在哪里,在QQ上留过几次言也不见她回复,逐渐也就不留了,想是QQ丢了。
后来胡斐与袁紫衣结婚时,一帮人全部从天南海北奔了回来,连当年斩钉截铁说胡斐结婚她就跳楼的苗若兰也来了,还在大家讲起这件事时羞地脸都红了,直怪自己当年不懂事。所有人都到了,惟独缺程灵素。婚礼热闹而温馨,大家都喝得微熏,却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程灵素。胡斐那被喜悦和幸福充盈的心里,在某一两个瞬间还是想起了这个在他面前会有点安静的女孩子,于是居然在幸福的间隙为她涌上了一丝丝伤感,有点怪她不来,也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的怎么样。可是学生们不说,他也就不问,大家一起热闹着,一起闹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婚礼。
就是有这么一些事情,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出于各自的善良,不去触及别人的感伤和无奈。于是缄默也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保护。就像大家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会在这样的日子告诉胡斐——其实,是程灵素发邮件打电话告诉所有人胡斐的婚讯让大家都来参加,也是程灵素自己办了手续买了机票,在胡斐婚礼的前一天去了波斯,据说是去留学。
大家都知道程灵素的QQ没有丢,只是从来上线都隐身;大家也都知道,她那个一百年都不肯变的QQ签名是什么意思——“不说就是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是永远没有改变……”——胡斐在仰脖喝下学生们集体敬酒的一刹那也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只是怎样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的,于是悄悄感慨一下自己真是老了,一恍神间把酒洒在了西服上,掏出手帕来擦,连手帕也掉在了地上。
有人喊着说“胡老师醉了,新郎官醉啦!”于是又一窝蜂拥着胡斐说要去闹洞房,胡斐还想俯身去捡手帕也来不及,被人群拥着就走了。也被人群挤着走了的方怡,走远了还回头看了看那被丢在地上的手帕。
其实大家都看见了,那手帕,是紫色的。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3:45:1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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