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看了我的书评《梦断天回》,跑来跟我吵。我听了半天,发觉他主要是说我故事讲得不对。有片面之嫌。他说从甲午战争到辛丑条约,西风东渐,洋教传入,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这些猛烈的风暴,吹到偏远的西南小镇天回镇,在一潭死水的水面上搅起了一些涟漪,所以小说名叫《死水微澜》。诬告罗歪嘴的顾天成,本是猥琐无能一个土财主,之所以诬告成功,全是因为他入了洋教。这么重要的事实,我居然只字不提,通篇无视国难当头,只顾发些儿女情长的小感慨,我的朋友说着连连摇头,言下很是叹息。
我这朋友是个纯粹读书人,我一向非常同情他。若干历史经验告诉我,与他争辩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我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得稀烂的《废名作品集》。我翻到《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
废名先生1937年在北大做讲师,“高高的站在人生之塔上,微笑堕泪”,忽然日本人来了,他躲进湖北老家山中避难,从此“对于乡间的事情举凡人情风俗,政治经济,甚至于教育,都懂得了。”
在我翻开的那一页上,一个山民正向莫须有先生就抗战前景问题发表意见,“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说起来日本老奸掳烧杀无所不为,一定不讨好。”莫须有先生听了他的意见得了一个结论,“中国不是外患,是内忧”。“中国老百姓多么从容呢?……他们早已预备长期抗战了,只要政治稍为合理,保甲稍为合法,他们没有不一致抗战的了,即是说他们一致出兵出粮。保甲不合法,政治不合理,他们也还是出兵出粮。这时他们出兵出粮不是因为抗战,是因为怕官。中国人只要少数爱国,即是统治阶级爱国,大多数的农民无有不爱国的了。为什么逼得大多数人不知爱国惟知怕官呢?官之可怕并不是因为‘导之以政齐之以刑’而可怕,中国的老百姓简直不怕死,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官是因为贪而可怕,官不知为什么做官而可怕,官不爱民而可怕。人到了无爱人之心,则凡事可怕。所以中国的少数人如知爱国,大多数人的爱国是自然的,所谓‘有耻且格’。不但爱国,而且爱了天下,因为中国人对于敌人没有敌意,虽然有敌忾。这个民族,对于敌人最能富有同情了。日本人真应该惭愧。中国读书人真应该惭愧,因为中国统治阶级是读书人。我们要好好地了解中国的农人,要好好地解救中国的农人。中国农人是很容易生活的,他们的生活简直是牛马生活,然而他们还是生活。你们的现代文明他们都不需要,你们想以现代文明来征服他们适足以招你们自己的毁灭。若他们求牛马生活而不能,则是内忧,那么以后的事情待事实证明罢。莫须有先生当时如是想。”
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这个长篇里,莫须有先生经常作如是想。我抄完这段如是想回头一看,发觉它与我朋友的立论有点儿八竿子打不着,如果我再抄下来那么十几二十段如是想,也许可以打着三竿两竿吧,事实上,我很愿意抄这样的如是想,抄的时候满怀奇特的感动,但我只能抄到这里了,因为朋友要把书借走,大概是想看完了再来跟我吵过吧。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3:45:10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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