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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意的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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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3: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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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的孤独者

有些人天生有游离人群之外的神气。而他们如同类鱼群,总能互相认出来,然后总是擦肩而过。

夏目漱石的小说给我们提供了如许残酷的样板。他似乎对孤独有种亲切的依恋,总是循着这条线在人生中一步步走来。他就是《我是猫》里的英语教师,《心》里的先生。即时在《哥儿》这般热闹的小说里,也见不到一个受他褒奖的爱好群居的人。

孤独,并不一定是善者的选择,也可能是曾经作恶者的反思幽居之处。

但善与恶又不是那么绝对。

喜欢热闹的人,在漱石的笔下都是不可信赖的,或至少是层次不高的。在孤独中感受不绝于缕的苦味,还能够微笑着和茶水一起咽下,才是他感兴趣的对象。

这些天重看了《心》,那种压抑,平静的绝望,冷酷的剖析,突然的迸发,仍然让我感慨良多。

最近课程少了,交际也一下子少起来,很多时候都在房间里发呆。要我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很难想象的。莫名的慌张在空气中蔓延,仿佛一枚炸弹爆炸后留下的有毒气体。而我又是一个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会扰得四邻不安,于是睡一个无比长的午觉起来,嘴里都留着淡淡苦味。

孤独的味道并不只有苦,否则我也不会喜欢它了。我是一个被社会规则驱使的俗人,而且没有自我放逐的理由,如先生,所以不得不为着自己的孤独苦恼。如果我出生在鲁宾逊的小岛上,过着人猿泰山的日子,我显然就不用担心这问题。

先生是自己把自己放逐了的。他砍断了自己的气味和踪迹,使野兽渐渐忘了他的存在。他不想再被伤害,也不想再去伤害别人——这在生活的激流中,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像一颗石子似的扑通沉到底,从此不被挟裹着走,不再关心前面有什么。他静止了。

这是上个世纪初的文学,但即使在那个时候,这种人生选择也是非主流的吧。日本人对孤独的感触远远超出中国人。中国人向来耻言孤独,孤独简直就是一个赤身裸体满头疤癞的小孩子,在市井的嘲笑中躲在阴影里。如果有人敢言孤独,那必定是要悬梁刺骨做大事的,人人都指望他从茅庐里出来的时候一鸣惊人。最温和的孤独也是隐士们的逸趣,要用野花素琴梅妻鹤子装点一番,来糊弄老实人。孤独在中国,被名利追逐得无处可逃。

美国人则喜欢神化孤独,一个扛着猎枪去原始丛林玩命的老头子被崇拜得五体投地;在瓦尔登湖边盖茅屋的梭罗永垂不朽。仿佛孤独可以让人一跃成为完人,self-made American hero。

但在日本的文学作品里,充满了瘆人的孤独感。难得的是真实,既不夸大,也不刻意掩饰。夏目漱石的弟子,同样的大师芥川龙之介有一短篇,名为《孤独地狱》。那个僧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但还是逃不脱孤独的侵袭。这时,他坦然承认,既来之,则安之,既没有自责也没有羞愧,也没有发狂般的想要摆脱它。他知道逃也无用,一个人到哪里都要面对自己。

孤独地狱,悠长假期。何不借此享受和人群的距离,捕捉倾听自己的心跳?平时,它为名利,为他人的目光而跳,现在,它只以自己的名义跳动。

但既然是地狱,绝无贪恋之理,即使是神经强大到什么都能接受的日本人也不例外。寻欢作乐去吧,或者专心为自己的前途铺路去吧。我们需要这些坐标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人类要面对无尽空虚的虚空,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平淡是人生的基调,如同一张白纸,不甘寂寞的人拿画笔把它涂成各种各样的颜色。先生是画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么做没有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本没有意义,不论你给它赋予什么,——这么说就过于消极了。我缺乏把自己的一生当作一次大实验来做的勇气,所以不是哲学家和艺术家。我宁可把日子填得五颜六色面目全非,也不愿相信它本来是一张白纸。很多人和我一样,有意或无意,拼命地想背离让我们绝望的真实。这很愚蠢,但勇敢,有这么多人和我站在一起,我也充满了愚蠢的勇气。

但是死亡,谁能躲得过它的镰刀?

火苗升起,各种颜色的纸被付之一炬,灰烬消失在空虚的虚空。

请相信我,我的心情并非压抑郁闷,或者忿忿不平。这些只是孤独的一次演习。从生到死。

先生终于死去了,也许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倾吐的对象,可以无憾。在拒不相信小人物的孤独的国度,我们还在继续周而复始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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