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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握红小札: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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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3:4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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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是喜欢红色的。

数数看,太阳叫红太阳,送礼称作红包,本命年还得系上一条红腰带。俗话说人生有四喜,哪样和红色能没有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呢?洞房花烛夜就不用说了,那是整个人都泡在红色的染缸里了;金榜题名自然也就穿一身红袍衣锦还乡了;至于剩下的两喜呢,确实是很难附会,但是你想想久旱时一场浓浓烈烈的甘雨,即使是在今天,虽然很多时候是由于大炮的功劳,还是有些老百姓照旧花几毛钱买回一块红布,系在龙王庙前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树枝上;至于“他乡遇故知”,《红楼梦》中的林妹妹,一看到家乡的土物,两眼早就哭得通红了,现代人或许不会这么敏感,聚在一起酒恐怕是少不了的,不把你的脸灌得通红是不会罢休。当然,话题又扯得远了。

红色的含义,也数在国旗上所赋予的含义特别多。比如说我国国旗上的红色,一般意思上说象征革命,如果你看成是一种喜庆也未尝不可。逢年过节,哪家哪户能少的了这象征着喜庆和热闹的红色呢?红色,还真是中国人的一种习惯。

《红楼梦》的主人自然是爱红成癖的,于是书中也就有那么多关于“红”的名目和趣事呢。而这书中一等一的角儿也有许多爱“红”的毛病,最为特别的是连丫头嘴上的胭脂都要吃。作者自然也是在这“红”字上下了许多死力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脂砚斋的这两句诗便是有力的例证。而这脂砚斋想必也是曹公的超级粉丝,于是也在这方脂砚上,是不是地磨出几道血印子来。

我现在记忆中的这座红楼,如果非要实实地描出来,那也只不过是多费上几桶红色油漆而已。虽然在今天各地陆陆续续地修了一些大观园,倒是足够引人注意,但毕竟少了故事中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儿,没有那些血和泪的迸发,所建的无非是其园林如何浩大,景物如何秀丽,空气如何绮靡,至于那些“旅游胜地”的招牌,许多地方都是可以见得着。从内心来讲,我还是喜欢《石头记》这个简朴的书名,一位老先生的书里也曾有过类似的同感,但是这位老先生也压不住心里汹涌的那口热血,终于让这红色“夺目”得不可收拾起来,直直地灼疼了我等的眼睛。

但我还是要说说这红色。郑振铎先生便叫曾有过一段中肯的话,他说:“鼓吹血和泪的文学,不是便叫一切的作家都弃了他素来的主义,齐向这方面努力;也不是便以为除了血和泪的作品以外,更没有别的好文学。文学是情绪的作品,我们不能强欢乐的人哭泣,正如不能叫那些哭泣的人强为欢笑。”而洋洋洒洒的一部《红楼梦》,所描写的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些人的成长,衰老的成长,虽然掺杂或隐藏着一些血和泪,那也只是些血和泪。我们喜欢它,是因为我们曾经年轻过,曾经成长过,曾经甚至是现在,或者还有些衰老,也有过许多一样的迷茫和困惑。而我们记忆中的那一些人,和作者记忆中的那些人,尽管有那么多不同,但都属于记忆,或记忆中等待着保留或删除的一分子。

所以,我要说的红色是生动的红色火一般蓬勃着燃烧的红色,也是枯萎的红色血干涸着凝固的红色。再说一点儿,要么是小池阑干上纷纷扬扬的花瓣,要么是少女腮边那淡淡的嫣红,还可以说是急火攻心吐出的一口血……至于曹雪芹为什么喜欢红色呢,这我可是答不出。

说到楼,首先便想起《桃花扇》上末了的那几句话:“眼看他人起高楼,眼看他人宴宾客,眼看他人楼塌了。”这话听起来不怎么顺耳,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成分在里面,但对于《红楼梦》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番生动的注解。

不过现在的楼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结实,这楼房的寿命也比人的寿命长。如果你要眼睁睁地等着某座楼倒塌,只要城建局不批示,你也就只有眼睁睁地等到白头的份上了。但现在城市变化那么快,一年说不定哪儿就用红笔圈上一个“拆”字,重重地涂在那儿了。看楼塌,还不简单,轰轰然一声,接着便有钢铁生就的庞然大物,在那里细细地收拾残局了。

还是没有烟花那么好看。在高楼上看烟花应该是很惬意的事,但过了总有一种混和着许多胡椒的滋味在里面,癞头和尚的“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是红尘里面那些不能久恃的小小乐趣,我们到底还是喜欢。因为我们是人,一转眼连人的一撇一捺就没地方搁了,为什么不放慢脚步,尽情地欣赏沿途的景色呢?

所以说这楼,这烟花,这人,他们的运命总是象千里搭好了的长棚,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区别罢了。因为这楼会塌,这烟花会散,我们到底不能不死,这本是自然中最为普遍的一个法则。然而《红楼梦》里那位看起来很无忧无虑的老太太到底不能真正达观,一个炮仗的谜语就让老太太的好心情全没了。

所以那笛声还是要慢慢地吹。读到这里的时候心想,无论怎样慢慢地吹,这座“贾家楼”也免不了轰然倒塌的那一天,却总是让人有着那么多的不情愿。仿佛自己也就是在那棵大树上寻求安慰和庇护的一分子,进而推己及人,觉得贾府的罪恶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所隐藏的那些或多或少的罪恶,而在这团乌烟瘴气的鸟红尘里摸爬滚打的人,谁又不是如此呢?而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是明白的,也正因为明白,有些人免不了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痛痛快快地给“乐”上几把。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即使有几只清醒的蚂蚁,终究还是无济于事。

所以,不管是探春的包干到户,王熙凤的举事躬亲,怎样拼足了性命,贾家的气数也就是到此为止了。至于后四十回的“沐天恩”,“延世泽”,一些人常常认为这是老高耍的滑头,这种“家道复兴”的算盘俗不可及,势必要来几场重大的政治阴谋才能让贾家一败涂地,彻底地穷了起来。然而贾家果能够“中兴”吗?贵妃死了,在内少了依恃;其它三家给抄了,在外也短了臂膀;而两府上下,也仅仅是守着贾母囤积的养老金过日子。当然,高鹗毕竟是拿不出曹雪芹传说里那种决裂的勇气,要么就是不忍心看着大观园里那些娇滴滴的人儿,卖的卖,进窑子的进窑子,当乞丐的当乞丐……如果真要活下来,这些人势必要使出十二分气力同那个黑暗的现实周旋。当然,那诗也就越发地做不出来了。好在,还有这样一个不算难过的结尾。

好在,还有残存的一些,或荒诞或无稽的梦想让活下去的人能够活下去。一切只不过是在戏台上罢,我们哭,我们笑,只不过是我们自己可哭可笑罢,而这戏里所搬演的只不过别人被砸碎了的生活里,有过的一些希望和失望罢了。虽然还是一样的花开花落,如果这被砸碎的要施之于自己,那首先是不能给别人看,而自己却又是十二分的不情愿。

所以,宝玉只有一个。再来就只是些酸文假醋的情种们。

所以,曹雪芹只有一个,再来就只是行为艺术。

所以,还是没有悲哀。

一部《红楼梦》,以甄士隐的梦开始;末了,又在贾雨村的梦中收煞。中间无数机关弄巧,无数香暖情迷,无数燕舞蝶翩,莺语呢喃……都不过是梦中情,梦中景,梦中几阵飞花,几阵落絮而已。

这一切还得从石头在青松白石间的一梦说起。

从渺渺茫茫中梦随心生,渐入迷离之境。软红尘中,黑甜乡里,其间又有宝玉“警幻”之梦,王熙凤“托家”之梦,小红“遗帕”之梦,尤二姐“觉大限”之梦,小丫头“胡诌”之梦,林黛玉“潇湘”之梦,妙玉“走火入魔”之梦,王熙凤“返金陵”之梦……而那无处拘索的不知还有多少。真可谓,梦中说梦,梦中又梦,梦中醒梦。你看曹雪芹的梦残了,又有一个好心的高鹗替他续梦,而今天做梦的也不少,说梦的也不少,解梦的也不少。熙熙攘攘,纷纷扰扰,所求的不就是在梦中留下一些痕迹罢。

东坡先生的诗里又“事如出梦了无痕”,梦岂但不能寻不能解,而转眼之间,就像鲁迅先生的那首“梦”诗里所说的那样,“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待你明白的时候,梦也说不定做到头了。而这明白的梦,的的是“不再的梦”。

而“梦”呢,也的的是“不再”的意思。

所以李白要对月亮高高地举起酒杯,怀着“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感慨,而这种感慨又岂是李白一人独有?中国的诗人词匠,骚人墨客,哪一个不曾被这“梦”深深浅浅地困扰呢。在对世界的一切喟叹和感悟中,没有比梦更让人觉得欣慰或惆怅了,所以王勃在做《腾王阁序》之前,就得用一床大被完完整整地把自己给包裹起来,仿佛不如此,就不会得到梦神的特别眷顾。

而在文人高渺的诗意里面,或深或浅留下痕迹的,又岂只是“梦”呢?也包括一些类似“梦”的东西。譬如说花落不再,一片片跌落的是落花之梦,由落花之梦感念到世间的无常,于是林妹妹才用干干净净的锦囊将其装起来,实是对自己身世的无限感怜。而昨日已不复有,今日即将消逝,明日却又不可期。连那个一时间里威风八面的桓大司马都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由此恻然的自是杨柳之梦了。而这些“梦”的情怀又实实地笼括了人生的一切别离,伤悼,流光不再,古今兴废,花间柳下,月光雪影,甚至是伊人的眉间鬓弯,而世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在这梦倏忽而逝的光与影打转。

还有,“白头宫女在”,说的是玄宗之“梦”;而王谢堂前的燕子,越王台前的鹧鸪,隋堤上的杨柳,汾阳旧宅的古槐,都是花鸟槐柳的“梦”;而花鸟槐柳果能“梦”乎?到底还是作者自己的“梦”。连我们乡下的老头子时不时都还会念上几句:“回黄转绿世间多,多少媳妇熬成婆。”如果你在《古诗十九首》里找到类似的几句诗,譬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去问他,他或许会有些茫然,但你把意思细细地说给他听,他就全明白了。像“太虚幻境”那样的七宝楼台人人都有上那么一座,而《红楼梦》中的道理难道是有限几个人可以解可以悟得吗?有些区别的是有人说出来,有人没有说出来而已。这和做梦的道理几乎一样。

当然,像我这样说出来的,也不一定就能够知了作者的那些梦。而作者的梦,是属于个人的“假枉史雪”,还是站在高岗上,“多少秦汉做了土”呢?那得问问作者自己了。而我们读书,非但不是读“梦”,乃是读我们自己;不是读书里的人,而是读这书外的人。

所以唐六如和龚定庵因为一样的落花,却读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来。而俞平伯老所说的“阅水成川,已非前水”,也就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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