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机客】 译 于2005年
还是八五八六年时候,那时我还在研究生院里念书,几乎每个礼拜天的早上我都会跟埃斯米见面,在位于海珀森大街南面上的A宫餐厅一起吃上一顿早餐。煎得水嫩嫩的鸡蛋,油炸玉米松饼,以及咖啡,还有我们漫无天际的聊天与谈话,所有这些都让礼拜天弥撒的沉闷仪式少了些许不快的基调。在这些早晨,我俩慢慢地进餐,始终缭绕着一份平和的抑郁之感,而这又定然源自于那份思乡的情怀。
我和埃斯米上的是同一所高中,在同一个镇子里长大,在那时候朦朦胧胧地知道着对方——通过朋友的朋友——可我们俩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社会轨迹中;她的人生更加地前程似锦[她的轨道略微更靠近太阳[1]。自从我俩高中毕业,六年时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她——然而就是某一天,那时夏季就快过去,而我研究生的第一学期即将开始,我离开自己在破落的第一宿舍上居住的阁楼,到外面碰碰运气,期望买到点日用杂货。我正沿着克莱匹大街往南走,接着就注意到一个同我差不多岁数、容貌姣好的女孩子自言自语着朝我走了过来。她身材高挑,体形苗条,留着一头浓密的黑色鬈发,套着一件桔橙色的T恤衫,穿着牛仔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廉价的塑料沙滩鞋。她正抽着一根香烟,空出的另一只手则柔和地打着手势。女孩正在自言自语,这一实际情况让我误以为她也许疯狂得会跟我说说话儿,因此我拼命地在脑子搜索一些能打破坚冰的俏皮话,找到一句能立刻引起她兴趣的话儿。可是,我不久就脑袋糊涂了,因为女孩身上穿的T恤衫上印着我高中的校名,还有那只与众不同、模样傻兮兮的狮子的画像。当我俩进一步走近,我愈加分明地看清楚女孩的脸,知道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关键时刻来临了,我鼓起勇气,却只是打了声招呼“嗨”。女孩停下脚步,抬眼瞧了下我,然后没有露出一丝认出熟人的惊讶表情,开口道:“嗨,帕特,你好么?”,就好像我昨天刚见过她似的。然后,我意识到她是谁,回答道:“埃斯米,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埃斯米邀请我跟她一道去A宫餐厅喝杯咖啡。因为还未开课,而我在这儿又举目无亲,所以我自从来到小镇以来,就很是孤单寂寞。跟与邂逅埃斯米比起来,我可没法安排出一幕更令我惬意的场景了。我俩在餐桌旁坐了一个小时,竭力弥补逝去的时光,填补这些年里的空白,讲述自己的游历。埃斯米已经在那所大学里念了一个学期的书,不过我还在那里攻读硕士学位,而她却早已在另一个学校拿到了数学硕士学位,写下了一篇有关分形和混沌理论的学位论文,现在她正在艺术学上攻读第二个硕士学位。凑巧的是,艺术同样也是我的主修专业,我还要悄悄地、声音中带着一丝尴尬地承认,我是个画家。我的这一招认让埃斯米安静了下来。她头歪到一边,凝视着我,吸了口香烟,撅起嘴唇,然后终于点了点头,好像她差不多信服了。
当然,埃斯米可不会亲手绘画——她的所有画作都是在电脑上完成的,标绘出几何点,然后表现出形状与色彩的世界里的种种规则和附带属性。这玩意在那个年代很是新潮,我根本没法子想象出她在谈论些什么,但是,她在谈到曼德勃罗集[2]和奇异吸引子[3]时那种不经意间才华流露的风度令我如痴如醉,几乎达到我对她的秀发与微笑的同等迷恋程度。但是在我告诉她我喜欢雷东[4]和古斯顿[5]的画作后,埃斯米哈哈地笑出声来,尽管我知道她在蔑视我所选择的偶像,我还是被她的笑声给迷倒了,那就像十年级女生的‘格格’傻笑。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我们约定了星期天碰头吃顿早餐,然后就分手告别了。即便在那时,虽然我知道我俩可能会成为好友,我还是怀疑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超出朋友的范畴。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迷人,但她却对自己抱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超然物外的态度,即使是在她一边直盯着我的眼睛,一边讲述她母亲最近过世的详情的时候。这就仿佛经过小心翼翼的计算,她的一部分注意力始终被搁置一边,忙于求出一些方程式的解答。除了她的情感,我那个时候还抱有一种并不合理、类似勒德分子[6]的倾向,认为用电脑创作美术作品有点儿道义上的沦丧。
学期开始了,我不久就发现在大学里抽象画依旧是引领着风潮。大多数的教授在五十年代后期以及六十年代就走到了他们的事业的顶峰,却仍然在传承着杰克逊·波洛克[7]的日渐式微的精神;二三流的抽象表现主义画家在教授年青的绘画者忽略人像的重要性。大幅的画布,自由地挥洒颜料,越是大片的肮脏污迹,画作越是能够获得啧啧称赞。从一开始,我在那帮子学生里面就有点像个异类,因为我会以原生态的手法描画出静呆在布景中的卡通人物,布景又略显单调,透出几分厌世的情绪;这是个面罩,为的是隐藏住我对万物怀抱深深怜悯这一事实。我几乎无法容忍自己成为某一尊智力迟钝的吉祥物,自己的画作对自身具有一种逆转的魅力。埃斯米,对她自己而言,也处在类似的境况之下。除了计算机科学系的那些家伙,没人懂得她是如何画出那些灿烂的、无限复杂的佩斯利旋涡花纹,或者它们代表了什么。美术圈畏惧这种科技上的诀窍。
在我还是个本科生时,我就享尽了过度饮酒、吸食麻醉品和泡妞的所有乐趣,如今我肩负着一项对我而言有点新奇的责任,全身心地投入到美术工作中。当我回想到自己在克林顿大街上的住所,我就记起那蔓延渗透的松节油臭味,我在路边找到的那个破旧床垫(它变成了我的床),危险的机械式加热器——扭曲的乐一通[8]图案的通风管往上延伸穿过天花板——它随其兴致地放出点热量,还有前窗上的弹孔(我用管道胶布将它遮盖住)。我工作得很晚,直到深夜,那个时候在街对面的路灯柱下卖结晶状甲安菲他明的***贩子面见着他的顾客,我这楼里的其余房客则早已熄灭了‘扑扑’慢煮着的洋白菜锅底下的火,从拿最低薪水的艰困处境坠入了梦乡。然后我会煮点咖啡,在老式的磁带录音机上低声地放起布洛森·迪莉[9]的音乐,接着开始调制油画颜料。画笔的每一笔都会带来一击兴奋的***。那个退回我的作业的教授在传授色彩、作画技巧和材料上还是有点有价值的秘诀的,我将所有这些课上学来的知识全都施展在我的画布之上。
几个月份流逝而去了,在我受教育当中,我也收集到一些对于埃斯米的深层洞察。我们在A宫餐厅里的小隔间内的聊天总是颇为严格地围绕着几个话题进行的——她的抨击宣传着电子介质[10],而我的话题总是有关抽象画法的不足之处;一些对于我们同学的作品的狡黠的评论;还说些教授们的平庸无能——在隔间之外,事实证明,埃斯米有点像斯芬克斯[11]。她除了在第一天告诉了我她母亲与癌症所做的较量之外,她从没有提及她的私人生活或者她的家庭。在那一点上,我所了解到的任何事情都是纯粹通过偶然情况得知的。
有一天上完课后,我正在画室外面的走廊上跟法诺(他是研究生课程里的另一个绘画者)谈着话儿,然后埃斯米走了过来。我中断了交谈,向她打了声招呼,埃斯米说道:“我们星期天见哦。”当我转过身看着法诺时,他正摇着脑袋,在埃斯米确实走远后,法诺说道:“你认识她?”
“是啊,我们上的是同一所高中。”
“那么你肯定已经搞过她了,”法诺讲道。
我退回一步,对他的看法大吃一惊,然后讲道:“你在说些什么啊?我俩只是朋友。”
“我认为她没有什么朋友,”法诺说。
突然生起的愤怒让我静默了下来。
“听着,不要变得心烦意乱,”法诺说道。“我只是在尽力提醒你。对我来说,这事跟其它事情没啥两样。她会死咬着你。你们会去吃饭,或者去看电影,在她住的地方发生最后的那事情。我的意思是,她迷人得很,又十分的聪明。你会心想,‘哇,她棒极了。’你无法控制住自己,只能为之倾倒。到了最后,就移到了卧室里。她如此的主动,就像她要使劲把你操得灵魂脱窍,就像她要吃掉你的灵魂似的。然后,要么在第二天的早上,要么在夜里更晚些的某个时候,你醒了过来,而她会哭哭泣泣,接着朝着你大喊大叫,就像个小孩发泄着脾气,并借此摆脱掉悲剧。我已经对其他一些人谈论过她,男的女的都有,甚至还有几个教授。她都被搞过了。”
“无管怎样,我俩是朋友,”我为埃斯米辩护说,然后离开了。
那个礼拜的晚些时候,在星期天,当我与埃斯米去吃早餐时,那个家伙讲的故事还在我的脑袋里像个绞扭器似的盘旋着,但是我对这事守口如瓶。因为我与埃斯米从没有沿着那条道儿走下去,我就没有因为被告知的事而认为她精神错乱,相反地,我只是为她感觉到——无论该或不该——有点难过。当所有这些东西在我脑袋里流过时,她正在对我讲述混沌理论是如何显示出宇宙同时既是有序的、又是混乱的。我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于她讲的东西上,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她与美术系里的不同人等像个贪得无厌的魔鬼那样做着爱的画面。最终,埃斯米结束了她的讲解,做了个鬼脸,充分表现出她对于人类心猿意马的本性的不满之情,然后让我给她递下方糖。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变幻莫测的宇宙将另两个有关埃斯米的秘密揭示于我面前。有一个晚上,我正在大学图书馆里查找一本书,上面据我猜测该有雷金纳德·马什[12]的《康尼岛[13]》这幅画作,就在那时,我发现自己正拾级而上,走向单间研究室所在的地方。我所在的系对我缺乏足够的重视,也就没授予我使用其中的一间的权力。系里的头头将它们如同施舍般分发给最宠爱的学生,就像教皇给予信徒赦免。可是我知道埃斯米有一间研究室,是计算机科学系的那些人给的,我还知道她有时会使用那间研究室。我沿着一排排的研究室走着,从门上的小窗往里面窥视。大多数研究室里面昏昏暗暗、空无一人。最终,我找到了埃斯米的那一间,而且她就在那里面,正坐在桌子前面。
在她面前,摆放着一台电脑,电脑屏幕上满是数字。在她的右边,一本翻开的书放在桌上。她时不时地用右手翻动书页,摆弄电脑鼠标,她的注意力在书页和屏幕间迅速地来回转换。与此同时,在她左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笔记本,而且她正精力充沛地用支铅笔书写着,甚至不瞄一眼自己所记下的东西。在这一切进行的同时,埃斯米还戴着副耳机,耳机则插在地上搁着的手提式音乐播放机上。当她将注意力转到书本上时,我瞬时瞥见了她的眼睛。我只能用一种方式来形容她的眼神,而这又是一个我一般不会想到使用的词语,这就是贪婪。我正要敲门,但告诉你句实话,在那个时刻我发现埃斯米有点令人恐惧。
向我袭来的关于埃斯米的谜题的第二部分,于所有人中偏偏来自于我的母亲。那时我打电话回家,正在和妈妈闲聊有关我的学业的情况和家里其他人发生的事情。母亲很信赖自己的妈妈,她问到我有没有交到一些朋友。我回答说有,然后我就记起埃斯米也是我们镇子的人,也就说起了她。当我说出她的名字时,母亲突然就沉默了下去。
“出了什么事么?”我问道。
“她的家庭……很是糟糕。”
“你还记得他们吗?”
“哦,是啊,我记得在教师家长联谊会之类的地方见过她的母亲。她真像一大块寒冰。因为害怕被冻伤,你不会想要接近她。还有她父亲,他就容易相处多了,他还好像是个瘾君子。至少他们有许多的钱。”
“埃斯米她人很好,”我说。
“好啊,你自己最清楚,”母亲说道,很明显她在暗示说我不了解。
埃斯米的状况,或者无论你想要怎么称呼它,絮绕在我心头。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关心她。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每周一次一起吃早餐的对象,难道她不是吗?和她聊天很有意思,而且我很享受在A宫餐厅和她见面约会的乐趣,但是当我开始发觉自己在想念着她、而不是在想着画画时,我就坚定不移地全力忘记那些想法,重新回到我所钻研的事业上去。
在我第二个学期里的某个星期天的下午,正好处于寒冬与春天的相交的某个时节里,我俩正坐着用餐,特别点了牛排和鸡蛋,来庆贺我近日的作品被评议委员会打了个正面的评论。我对着埃斯米滔滔不绝地谈起各位教授作出的鼓励的评语。当我讲完时,她微笑着对我说:“帕特,这很了不起,但是请想想看在他们现在所讲的话的背后,你投入了多少的心血。我记得在几个月前,那时依照你自己的判断,他们还是帮蠢蛋,”这句话让我如同没了风的船帆一样地泄了气。尽管如此,我清楚地感觉到画作在聚到一起,创造力仿佛正从我的手臂上流淌下来,通过画笔一古脑倾泻到画布之上。我知道自己意识到一些很棒的玩意,埃斯米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彻底打消我的热情。反而,我对她的意见一笑而过。
埃斯米起身去盥洗室,我则坐在位子上翻阅着一本画展目录。这个春季画展将在大学画廊内举行,并将包括有一些研究生的画作以及一些建树卓越的专业画家的作品。我被邀请在那个展览上展出一幅作品,并为之狂喜不已。当埃斯米回到座位上时,我正在看一页目录,上面印着幅托马斯·多尔芬的画作翻印品,托马斯将是开幕式上到场的艺术家中最知名的一个。
“你在看些啥东西啊?”埃斯米在悄步进入小隔间时问道。
“一幅多尔芬的画。你知道他的作品吗?”
埃斯米摇了摇头。
“他的画有点像塞·托姆布雷[14]在掷骰子,只是它看起来是三维的,有几分像他与罗伊·里奇滕斯坦[15]之间杂交的产物。”托姆布雷创作过一系列的涂鸦画作,画看起来就像个蹒跚学步的幼童拿着支蜡笔在画布上肆意任为,美术界仍然对这些作品兴奋不已。多尔芬所作的同样是涂鸦画作,只不过线条是利用三维的错觉用画笔涂抹上去的,看上去就好像不是蜡笔绘出的明显的线条,反而像一些粗麻绳。他的手法给人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但却让我觉到趣味扫兴。
“给我瞧瞧,”埃斯米说道。
我把目录转向她那面,接着她拉近了目录。
埃斯米看了大约两秒钟目录,我注意到她在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惊诧下的颤动。然后,她的面色变得些微苍白。
“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依旧攫着目录,埃斯米轻轻滑出小隔间,站立起来。她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卷钞票,比我们俩曾拥有过的都要多得多的钞票,然后将钱扔在了桌面上。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去下我的住所,”埃斯米说道,看起来有一点激动。
立即地,我就想到自己的光阴将要被***一顿,就像她在吞食我的灵魂。我变得神经紧张,结结巴巴地讲道自己必须要回去工作了,但是埃斯米打断了我,讲道;“求你了,帕特,你一定要来。这不会花很长时间的。我必须要给你看些东西。”
我提神戒备,但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渴望,我没法让她失望。我点头答应,站起身来,跟她而去。埃斯米的公寓距离餐厅仅有两个街区之隔,是在霍尔阿特街上的一幢翻新过的仓库里。我之前从没到过那儿,但是我知道它的位置。埃斯米走在我前面,保持着快速的步伐,还时不时地回头瞅一下,确认我仍然跟在后头。当埃斯米回头瞟看我时,我朝她做了个微笑,但她却面无表情,没有回应我。凭着我们走路的步速,我们只用了几分种就到达了房子的前门。埃斯米摸索出钥匙,开门放我进去。里面有台运货的升降机,必须要搭乘它,才能到达埃斯米在五楼的房间。当我们乘着升降机上升时,我对着埃斯米说道:“所有这些都是有关于什么啊?”
“你不会相信的,”她回答道,然后拿起目录,将它翻到上有多尔芬画作的那一页,再次看了起来。
埃斯米打开寓所的房门,然后我们走了进去。如果秩序和混沌同时存在于宇宙中,那么,埃斯米的公寓就是秩序埋伏起来的地方之一了。这是个绝妙的地方,有扇大大的窗户,可以眺望到远处的河流。地板上铺着一大块波斯地毯,上面绣着花形曼陀罗图案。墙壁被涂上了令人舒坦的海洋绿,挂着她的几件加了画框的分形美术作品。灯光虽然有点不大行了,但还是让整个屋子看起来像个舒适的小巢窝。我在那里待了不超过一分钟,就感觉到压力似乎正在离我而去,就像蜕掉一些无用的外壳。在写字桌上,电脑的旁边,放着一排削尖的铅笔,它们从左至右依照高低顺序排成一排。见到这些铅笔,让我突然回想到自己住所里洗涤槽中堆积着的那些未洗的碗碟。
“好漂亮啊,”我对埃斯米说道,她正在把外套挂在房门边的衣橱里。
“还不错罢了,”她心不在焉地答道。“请在这里待上片刻,我必须要到卧室里找点东西。”
在她离开的时候,我走向最近的一个书柜,然后粗略地看了下书名。我的视线没有在浩瀚的美术书籍中的任何一本上停留,而是注视到最顶层的隔板上放着的照片上。照片放在一个朴素的银色相框中——是一个外貌严峻的中年妇女的肖像,她留着头短短的、紧绷绷的电烫发,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她正坐在一张餐桌前,面前摆放着一个生日蛋糕,蛋糕上的蜡烛冒着摇曳的烟气,好像才刚被吹灭。找不到比那妇女更加冷酷无情、轮廓突兀高耸的下颚与颧骨了,就仿佛她的脸孔是用一把钝滞的镐子从花岗岩上砍将下来似的,而且她的眼神直盯着穿过我的眼睛,从我的后脑勺透了出去。我猜测着,她就是我母亲提过的那个教师家长联谊会上的冰雪女王了。
当埃斯米从另一个房间出现时,她叫我走到公寓的后方的牌桌边去。桌子两侧,两把椅子正面对面地摆放着,就在窗户的前面。那一日太阳很是灿烂,我记得自己在她对面坐下去之前,恰好眯眼瞧了瞧外面,看到河流远处日光如璀钻般闪耀着。除了目录、香烟、一个烟灰缸和一个打火机之外,她还在桌面上放了一个看起来像是迈拉袋的东西,也就是连环漫画藏家保存他们的宝贝所用的那种袋子。从我坐着的方位看去,里面好像只装着一张81/2×11英寸大小的白纸。
她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将点火机放回桌面,同时将烟夹在嘴角边,启口说道。“请回忆一下,普雷斯顿市区的7—11号在哪个地方?”她问道。
我点了下头。“记得,它是城里唯一一个会卖给我们啤酒的地方。”
“我想我还记得在那里见过你,”埃斯米说。“啊,如果你在那个拐角往右转,接着朝着市立修车场走下去,你回想得起马路左边的那个小型日间托儿所吗?”
我无法真正地想象起它,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里我在那个托儿所里打过工。在父母工作的时候,他们就将孩子扔在那类地方。大多数是正在学步的孩童,也有些是稍大点的孩子。我喜欢孩子,但是那儿的小孩实在太多,而看护员却远远不够数量。”
“永远不要与野兽或孩童共处一室,”我说。
“如果你介意整天给小孩揩鼻涕、擦屁股,那就千万不要,”埃斯米说。“可是,这对于混沌理论却是一个极好的入门介绍。”她停顿了下,吸了口烟,然后摇了摇头,就像是在回忆那幅场景。“总之,在夏天快结束时的某一天,距离父母来接孩子的时间还有大约一个小时,那时我正坐在一张儿童用的小椅子上,浑身上下精疲力竭。我这样一动也不动了很长时间,我想孩子们都有点忘记了我的存在。他们把衣饰箱弄出屋,帽子啊,面具啊,陈旧破烂的服装飞得到处都是。
“我要说的那个古怪的小孩子每天都在那里。他真的很年幼,但他有种令人惊异的少年老成之感,就像个小大人。其他的孩童都喜欢围绕在他身边,有时他们只是长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晶莹剔透、绿松石色的眼睛。他的名字叫做乔纳森。在这时,另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走向乔纳森,我还安静地坐在原地,看着事情发生。另个孩子看起来有点哀愁,要不就是疲倦。他把嗓音压得低低的,说道,‘告诉我你在你妈咪肚子里是什么感觉,我正开始遗忘了。’”
“什么啊?”我说。
“就是哩,”埃斯米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
“这太疯狂了。”
“就在那孩子对着乔纳森讲完话后,另一个穿戴着精灵公主服装的小女孩——她头上戴着环小巧的公主冕,手执一根木棒——走到两人中间,转身对着问问题的孩童,挥舞木棒,轻柔地颂念道,‘走开。走开。走开。’
“他走开了吗?”
“走开了。我敢发誓说我认为他那时就快要哭出来了。之后的短暂一刻里,我想自己的头脑被占据了,全神贯注地努力回忆着,看看我能不能唤起自己最初的记忆。看我能不能回想起在子宫里的经历。一点都记不起。我脑海里仅有一大片令人沮丧的空白。当我抬起头来,我注意到乔纳森和孩童已经在屋子角落里再次碰面了。那孩童正在倾下身来,乔纳森手环成杯状,将他的嘴巴和孩童的耳朵凑在一块,对着孩童悄悄耳语道。那孩童则不停地微笑着。”
“你认为他在告诉孩童些什么事情呢?”
“我不知道,”她说,“但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老板走了进来,看到其他的小孩正在撒着野。她命令我让他们安静下来,再给他们分发点纸头,在离园时间到来前让孩子们画画。她总是让孩子们在大人来接子女时安安静静的。时间终于到了,父母们都出现了,当最后一个小淘气回去后,我开始清理打扫。大多数的孩子都将他们的画留在了桌子上。我四处走动,将图画收集起来。见到他们的画作,我总是会兴奋一下——这些来自从未上过学的幼童的画上面总是有股贴切劲儿——清新,有力,于简朴之中洋溢着美丽。
“当我走到那个想要回忆起母亲的子宫的孩童的座位边时,我发现他在纸头上留下了这大幅的涂鸦。我没法实在地形容出它,但是它就像一大幅的圆形涂鸦,黑色蜡笔作出的重叠线条,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混沌。我在心底评论道,在我所目击到的一切之后这不大像个好兆头。但是请核对下这个,”埃斯米说道,同时把旁边的迈拉袋拉近过来,打开拉链。“当我走到乔纳森的图画边上时,它正面朝下地平摊在桌面上。我把它翻了过来,然后……”这时埃斯米伸手摸进袋子里,拉出了两张画纸。当她将纸头搁下放在我面前时,我看到在两张纸上用黑色蜡笔画下的东西。“完全一模一样的涂鸦。完全一样,绝对一样。”
“哦不,”我说道,同时低头看着那两页纸。
“那你给我指出差异的地方,”埃斯米说。
我在两张画之间瞄来瞥去,核对着每一个圆圈和交叠部分。个别地,它们看起来像是在分秒之间匆忙完成的。作者在创作他们的时候甚至没有关注于画页。最终,我笑了起来,摇晃着头颅。“我服输,”我说。“你是在愚弄我么?是你在电脑上伪造出这些东西的吗?”
“不,”她说,“但是即便是我画的,现在请核对下这件东西。”这时她打开目录,翻到上面有多尔芬画作复本的那一页。“它被涂抹得像三维似的,但是请近一点看看。把那该死的同样的涂鸦处理一下,就看起来像一团麻绳了。”
我仔细瞧着,埃斯米是对的。伸手到桌子对面,我拿了她的一根香烟,并点上了火。我静坐着,抽了一分钟的烟,尽力让自己的头脑思虑着她的故事以及我面前的图画。出于某些原因,我那时无法正视埃斯米的双眼。“这样你试图告诉我些什么事情呢?”我最终问道。
“我没有想要告诉你任何事情,”她回答道。“但我早就在其它地方见过这幅画。一次是我在纽约市的时候,我那时在地铁上。车厢内很拥挤,我在一个随身带着绘图簿的男人旁边坐了下来。我从上面望过去,看见他正在给一些其他的乘客画素描,但在画页底下的角落里,画着那个同样的涂鸦。我指向涂鸦,冲他讲道,‘那真是个有趣的图案。’男人抬眼瞧着我,问道,‘你还“记得”么?’我没作回答,但是被他的问题吓坏了。他肯定看到了我眼睛里的惊愕。没多说一句话,男人合上了簿子,放到帆布背包里,站起身子,跟我插身而过。他穿过人群,站到了车门边上。在下一个站点,他下了车。”
“下了车,”我说。“那真的发生了吗?”
“你自己会看到的,”埃斯米说。“如果你不知道要寻觅什么,你永远不会注意到它。它看来就像幅涂鸦,像只是某些人心不在焉地拿支蜡笔或钢笔随便乱画的。但你马上就会留意到它了。”
“我要在什么地方才能见到它呢?”我问道。
“嘿,不要相信我,在你发现了涂鸦时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我是对的。”
“等一下……因此你认为它跟……什么有关?”我问道,不愿讲出心中所想。
“这是那些记得在子宫内的所有经历的人创作出的类似于记号或者象征的东西,”她回答说。
“这可能吗?”我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熄,问道。
埃斯米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你对它了解多少呢?”
我没作回答。我们在座位上坐了相当一段时间,两人都审视着两张图画以及多尔芬的画作。
“你这些年都保留着这些画?”我打破沉寂,开口问道。
“当然,万一我想要告诉别人这事,画就是证据。否则他们是不会信我的。”
“我仍然不相信你,”我说。
“你会的,”埃斯米说道。
在走回我的公寓的路上以及整个下午里,我都在思虑着图画和它们的含义。埃斯米所真正暗示的(但是她没有直接说出来)是,在世界上的有子宫经历记忆的涂鸦画者中正在进行着一项阴谋。他们是不是在保护着一些隐秘的知识,他们是不是拥有远远超过凡人的力量,他们是不是不怀好意?这些观念如此的异乎寻常,如此的疯狂不羁,我的妄想在体内占据了上风,我不禁想知道是不是埃斯米捏造出整件事情,是不是她首先看到多尔芬的画作,知道我最终要给她看目录,或者我们会在大学内碰见目录。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它体现了一种要愚弄我的古怪动机,这是为何呢?一刹那间,我回想起埃斯米在图书馆研究室里的样子,不寒而栗。
那日晚上,我发觉自己没法作画。前几周里我所感觉的构思和运笔的闲适之感被脑海里如涂鸦般的一团浑沌阻塞住。我平躺在床垫上,凝视着天花板,试图回想起自己的萌芽阶段。我能够记起的最早的经历是我穿着件肥大的橡胶滑雪衫,在我家的后院里,坐在个雪堆的上头,注视着一轮落下的红日,而我母亲正从后门里叫唤我进屋。当我的思维撞上那段记忆的墙壁时,它们散到四处,细想着涂鸦画者正在记起的大概是什么内容。思想状态?前世生活?天堂?或者只是子宫内的天地里那如水下般的漆黑一片和蒙裹住的声响?
到星期三为止,我已经看到过三次那该死的涂鸦。第一次是在马博格瑞尔的男厕所里,那是一个我住的公寓所在的大街南端上的酒吧,我偶尔会在那里吃吃饭。那地方是个下等的酒吧,厕所的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我去那儿为的是撒泡尿,在我要离去时,我抬了下头,就在小便池的管道上方,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那儿画着一幅缩小版本的那种神秘涂鸦。辨认出它,让我震惊不已,我被吓得几乎要尿在运动鞋上了。我意识到自己久久地呆立着,直直地盯着涂鸦,仿佛那涂鸦变得隐形了。
我再一次见到它,是在那天的晚些时候,在一册二手的平装本科幻小说《换身游戏[16]》的后封背面上。我是几周前在一个街头摊贩那儿买得这本书的。书页边角卷得很厉害,我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使得我那晚在四周摊开的所有书中拿起了那一本。书的封面内侧上,用铅笔以工整的字迹写着个姓名德里克·德瑞蒙,我猜想他就是书的原主人。我躺在床垫上,希望自己能够完全遗忘掉那事,心中想到,无论这个家伙是谁,无论他过去在哪个地方,不知他是否仍记得子宫内的经历呢。
最后的一次,发生在两天之前,就是那一次驱使我回到了埃斯米的公寓里。我在大学咖啡厅里付一杯咖啡钱的时候抽出了一张钞票,上面重现着那幅涂鸦。收银机后面的女孩子朝我伸出手来,纤指捏住钞票,在那个瞬间我看到那幅图案。她使劲拉着,但我不能放手。我的凝视始终锁定在钞票上,直到女孩子开口道:“你要不要付钱呢?”然后我松开了手,钞票离我而去。
那日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发现自己走在霍尔阿特街上,站在埃斯米居住的大楼前的台阶上,等待着她放我进去。在电梯里,我自觉地准备低头认错。当电梯门开启,埃斯米就站在通往她的公寓的门道里等候着我。埃斯米脸上挂着微笑,并且她说出的头一句话就是“赶快说吧。”
“你的意思是?”我问道。
“一个道歉,是吧?埃斯米,我怎么能够怀疑你呢?”她讲道。
“该死的涂鸦,”我咕哝着说道。
埃斯米笑了起来,往后退了步,放我进了屋。当我经过她身边时,她在我背上拍了拍,说;“令人抓狂,不是么?”
“好吧,”我说:“你是正确的,但是这又会将我们引到哪里呢?它已经弄得我不能画画了。”
“既然我们都知情了,并且我知道自己没发疯,”埃斯米说道:“我们就必须去搞清楚它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这个事实:你不知道意志是否总伴随你左右。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所失却的东西吗?”
“不是真的很想,”我答道。“我只是想要度过这一切。”
埃斯米朝着我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掌放在我的肩上。“帕特,在这事上我需要你来帮助我。我一个人没法单干。必须有人来证实这所有的事。”
我摇了摇脑袋,但她将我拉到她的书桌前。“在你说出任何东西之前,看下这个。” 埃斯米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面朝着电脑。随着鼠标的一击,电脑被激活了。
“OK,现在,”埃斯米说道,她同时坐在位子上转了个个,以使得她可以仰视着我。她把我的左手抓在她双手之间,确定无疑是不想让我逃脱。“上个星期天在你离开后,我得到了这幅图,长时期里我头一次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下它们。我不能相信自己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当我集中注意力于线条的交叠部分时,我很想知道如果在坐标图上描出这些点,它们能够揭示出哪些含义。因此我把图画扫描进计算机,擦掉线条,只留下交叠部分的点。”
她再次点击了下鼠标,一幅涂鸦的图象显现在屏幕上。在让它停留几秒种之后,她接着又点击了下,这次只显示出小点,它们就像是一群小昆虫。
“我将它们描在坐标图上,”她解释道。又一击鼠标,然后整群虫子被俘获到蜘蛛网里头。“接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寻觅着顺序,一些在背后所隐藏着的秩序。不久我就看见了这个。”她又击了下鼠标,接着显现出一条线,它从虫群中央附近的一点放射出来,朝外以规则的螺线打着圈儿,就像个鹦鹉螺贝壳的横截面。
“有趣啊,”我说道,“但是它只利用到了一些点。如果你连接其它的点,你能够轻松地得到几乎同样数目的不规则图案。”
“的确,”埃斯米说。“但你知道那个形状代表了什么呢?”她问道。
“这是黄金分割,”我回答说。“在本科课程中,在我们学到莱昂纳多[17]的时候我学得的。从《圣杰罗姆和雄狮》到《蒙娜·丽莎》,你能在他的所有画作发现黄金分割。大量的绘画家深深地信赖黄金分割——雅各不[18]、秀拉[19]……”
埃斯米用她的食指描摹着屏幕上的螺旋,讲道:“你真棒。这是个斐波纳契级数[20]。它在艺术与建筑领域中被有意识地用到,但也在自然界的各个地方被发现其天然的存在。对古人而言,此种现象的存在是宇宙中固有的天神的设计的证据。它是神圣的。它是有魔力的。”
“可是,退一步说,”我讲道。“它没有利用到所有的点,而且那儿有这么多的点,只要以正确的方式连接,你同样可以产生出该死的一大堆不同的图案。。”
“你说的对,”她说,“但是看看这……”埃斯米再次点击了下鼠标。“在任何一次里,依据你所选择的起始点,在涂鸦里面你能够描画出五个黄金分割,这五个使用到除了一点之外的所有小点。混沌中的秩序,并且这一个点代表了有序之中潜在的混乱。”
我毫不费力地注意到,屏幕上的图像用从它中央各点缭绕而出的线条证实了埃斯米的观点。她再一次点击了鼠标。
“改变初始各点,然后你能够作出五个不同的黄金分割,”她说道。
正当我要看清下一个图案时,埃斯米又点击了鼠标,等待了一秒,接着又再次点击。埃斯米连续不停地点击过十二幅毫不相同的螺旋群的可能的图样。她坐在位子上转了个身,抬头注视着我。
“那就是我花费时间研究得到的所有东西,”她讲道。
“你非常地勤奋。”我告诉她,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埃斯米站起身来,朝我走来。“我有个计划,”她说。
到我离开埃斯米的公寓时,天色已是昏暗。她已经向我展露了她的计划。“我们知道的,谁肯定是个‘犹记者’?”她方才问我道,我则回答说“没人。”但是正如她所揭示的,这答案并不正确。“多尔芬,”埃斯米说道,然后她告诉了我她将如何把她所拥有的涂鸦图画中的一幅带到大学画廊里的开幕式上去,努力跟多尔芬谈上话儿,并且尝试让他相信那是她作的画、她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告诉埃斯米,我不想跟这事挂上任何的关系,就在那时,在我依然拒绝时,埃斯米将我踢出了房门。然而当我沿着夜色中的街道走回自己的公寓时,我心中所考虑的,并不是埃斯米的计划。我所情不自禁回想到的,是在埃斯米握住我的手时她开启电脑前那短暂的一刻。
那周的星期天,当我来到A宫餐厅时,埃斯米不在那儿,接着我立刻就知道她不会过来了。但我还是找了个座位坐下,等待了一个小时,小口地吃着一块玉米松饼,勉强喝下了一杯咖啡。埃斯米的缺席是可以觉察到的,我在那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需要见到她。她就是我的奇异吸引子。我最终离开了餐厅,从她的公寓旁经过。站在台阶上,我按响了至少六次蜂鸣器,心中一直想象着她坐在电脑前,在云团状的圆点中描画着螺旋的样子。没有回应。当我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时,我试图打电话给她,但埃斯米没有拎起话筒。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有许多次我考虑着给她写张条子、并留在她的邮箱里,告诉她我很是抱歉、而且我会很高兴地加入到她的驱除多尔芬的计划,但每次我总是在最后那一刻停步不前,不想仅仅成为埃斯米达到其目的的某个手段,或是另一组用来调查不明力量的设计的斐波纳契级数。最后,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些什么,但是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想要见到埃斯米。整个礼拜里,我在校园里四处游荡,在我所知的她上课的教室外面等待着埃斯米,但她从没有出现。
星期六的晚上来临了,也就是开幕式的那晚,我应该为自己的作品能在大学画廊里与那些知名美术家的画作挂在一起、还有如此多的人来观赏它这一前景而感到万分激动,但我心中所想的只是埃斯米会不会出现在那里。尽管如此,我还是足够的冷静,整理自己的仪容、剃尽胡须、然后匆匆地穿戴上自己唯一的一件夹克和一条领带。画廊里挤满了人,流溢着美酒的味道,不少人朝我走近,然后告诉我他们是多么的欣赏我挂出的作品。多尔芬、新立体派画家乌特梅耶和米兰达·伯兰屈也在那儿。大群的美术科学生和大学教师聚在这些大人物的周围。正当我稍饮美酒、让自己忘记埃斯米、稍许享受下这盛事之时,埃斯米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袭朴素的低开领黑色女服,戴着一串镶有宝石的项链。除了牛仔裤和T恤衫,我从没见埃斯米穿过别的衣服。她的头发在追光灯下闪耀着光泽。埃斯米朝着我走了过来,在她走近时,我说道:“星期天你在哪儿啊?”埃斯米眼睛都没眨一下,与我擦身而过,走向了多尔芬,我能够感觉到有些东西在我体内撕扯着。
我走出人群,在主餐桌旁占了个位置,从那个地方我可以暗中监视埃斯米。她等待着时机,像一个狡猾的捕食者那般,在围着多尔芬的一圈仰慕者外边缓步转着圈子,等待着最佳的时机。我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封硕大的马尼拉纸袋,大得足够装下一张那样的图画。多尔芬这个美术家自身是个看相年轻、有着头棕黄色头发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有点内向怕生,但却亲切可人,他很耐心地解答着各种问题,在整个刨根问底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微笑。由于埃斯米已经跟上了他,我很是失望,失望于多尔芬没有变成一个自以为是的大蠢瓜。在他背后,挂着他的画作,并且从我所站立的位置看来,多尔芬微微弯下的头颅正好处在涂鸦的中心,它的先兆看来像是一团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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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钟头过去了,在此期间其他的学生不断停步向我打招呼、祝贺我所展出的作品,并且每一次我都要想尽办法以最快的速度将他们打发走,然后继续对埃斯米的窥探。在一次这样的小小闲聊结束之后,我又回复到自己的焦点所在,在我聊天时的飞瞬间我看见埃斯米开始行动了。我注意到的头一件事就是多尔芬的脸色发生了变化。他的面孔现在神采飞扬,而且他也不再萎靡不振了。他对埃斯米感兴趣——谁又能为此责备他呢?他们俩已经陷入深谈之中。她在微笑,他也微笑,她点头,他也点头,接着我看见埃斯米提起了马尼拉纸袋,打开了袋子。她从中拉出一张白纸,无疑就是那些图画中的一张,埃斯米将其递给了多尔芬。他将图画转了过来,迅速地瞥了一眼,然后朝左右张望看附近是否有其他人。他对着埃斯米说了简短的几句话,接着埃斯米在稍作迟疑之后立刻点了点头。
那时,我的一位导师冲着我走了过来,我不得不扭过身子。一开始友好的谈话不久就蜕变成gas-bag他一场火气十足的专题讲演,而且他是那类会突如其来地做下停顿的谈话者,你根本无法跟随他的节奏、无法凭直觉知道何时是你可以***一句话、然后逃之夭夭的自由时刻。我竭力使自己保持礼貌和尊重,但还是偷偷朝人群瞄了两眼。我在瞄第一眼时注意到埃斯米和多尔芬已经离开原来的位置、移到了角落里,在我看来他们俩正在进行密谋般的私语。当我第二次看过去时,多尔芬已经将他的手放在了埃斯米的肩上。就在我的导师对着我放尽光彩、开始寻找下一个受害者之时,我再一次望向那个角落,却不见了他们俩的踪影。
我挤进人群里,旋转着身子,试图再次找到他们。在转了两周之后,事实看来他们不再在画廊中了。我绕着四周又走了一圈,以确定我没有由于自己骨子里滋生的、不断蔓延的绝望情绪而在搜查中遗漏掉他们。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里,上上下下地检查,但是他俩一个都不在那儿。在那个时候,我无法将自己的感觉用言语形容出来。我很确定自己弄丢了埃斯米,我所不确信的,是我是否曾经真的拥有过她。这个领会令我踉踉跄跄地走到个长凳边,接着坐了下来。我脑子里所想到的,全都是在A宫餐厅度过的无数个星期天的早晨,当每一点的记忆跳将出来,它又即刻蒸发掉,消失不见了,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在哪儿?”我听到一个声音刺破我的臆想,朝我问道。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又高又瘦的金发男子站在我的对面。
“你是谁?”我脱口问道,可我接着就意识到他是法诺。
“埃斯米跟着多尔芬跑了?”他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我反问道。
“是或者不是?”他激动地说道。
“我认为她是走了。这又怎么了?”
法诺倾下身子,对着我细声说道:“她现处在危险之中。多尔芬是个冒名顶替的货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道。
法诺没有应答,而是从裤袋里掏出一支钢笔,走到贴挂着广告传单的墙壁边上,然后他立刻在广告纸上画了个标志。我在他身后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当法诺注意到我在那儿时,他抬起钢笔,指向他所画下的东西。这是幅缩小了的涂鸦的复制本。我已经见过很多次那图样,足以知道他所画的是确实可信的。
“瞧,我确认她已经告诉有关涂鸦的事情了。”法诺讲道。“多尔芬正在把他自己冒充成一个‘犹记者’,他用这法子来从我们口中套出实情。他是在为些其他人工作。现在我没法解释清楚。你必须要信任我。我要告诉你,埃斯米她陷入严重的麻烦中了。”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Ok,”这就是我所能讲出的全部话语。
“我有辆车子,”法诺说。“多尔芬是从镇子外面赶过来的,但是我所怀疑他预定了客房的那个地方离这儿很近。埃斯米会把他带到哪里去呢?”
“她住的地方,”我回答说。
法诺已经在跑下走廊,朝着通往停车场的出口冲了过去。“赶快,”他回头呼喊道。
在跑向法诺停在停车场的汽车时,即使我想到些什么东西,我也不记得自己想的是什么了。整件事已经简直变得十分的古怪了。等我们一坐进老式的四车门雪佛莱,法诺边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边转头朝我说道:“她仍然住在霍尔阿特街上,对吧?那幢翻新过的仓库楼?”
我点了点头。
“他们只比我们领先几分钟,”法诺说。他现在虽说在限制车速下驾驶,我还是可以从他在我们遇到的第一个红灯前弯下腰杆、扑到仪表板上、紧张不安地扣击着方向盘中看出他的焦急。
“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啊?”我最终开口问道。“多尔芬是个危险分子?”
“我不应该告诉你任何关于这个的事,但我也许会需要你的帮助,”法诺说,“所以尽量保守秘密,好吧?”
“我能够做到,”我说道。
“我能‘记得’,”他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点了点头。
“那次我告诉你的,埃斯米让我去了她的地方,她向我揭示了图画和她的揣测。由此我意识到她已经碰巧发现了涂鸦,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她并不是第一个,但是对于大多数人,这秘密已经被遗忘了几个世纪之久。当我看到你们两个厮混在一起,我试图让你相信她极度的疯狂,那么如果她告诉你些事情,你会对其不屑一顾,就当作是某种妄念。”
“你的意思是,你告诉我的什么埃斯米跟所有人都上过床的所有那些废话全都是假的?”我质问道。
“不,”法诺说。“那部分是真实的,但是我想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就会更加谨慎对待她的揣测。”
“呀,”我说道。“那么多尔芬呢?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就像我说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人已经获悉了涂鸦的事。你没法把这样之类的事情保守成永世的彻底的秘密。在过去,即使当人们疑窦丛生,他们只是将其归结为纯粹的凑巧或是现实的某些无伤大雅的失常而已。但是在20世界60年代晚期的某个时期,一些人将各种线索放在了一块,接着断定‘记得’的能力、以及与之相随的所有东西,要么是一些对其余的人民危险万分的事物,要么就对经济的利益有潜在的威胁。我们没有确切地了解到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但是就存在这么一个团体,它跟我们一样的秘密,它想要了解现象的真相。”
“多尔芬从好多年前就是个画家了,”我说道。
……………………
[1] 此处意指埃斯米的人生比较优越和上进。
[2] 曼德勃罗集(Mandelbrot Set),数学上一个很有名的概念,属于分形学范畴。
[3] 奇异吸引子(Strange Attractor):数学术语。动力系统中所存在的、导致系统轨迹最终趋于无序某个吸引子。科学家发现奇异吸引子存在于各个领域,导致的混乱的现象,不是人为计算上的错误或误差所造成的,而是“神的旨意”。
[4] 奥蒂诺·雷东(Odilon Redon,1840—1916):法国19世纪末象征主义画派的主要画家。
[5] 古斯顿(Guston):美国新意象主义艺术家。
[6] 勒德分子(Luddite):英国 1811—1816年以捣毁纺织机械为手段抗议资本家降低工资和解雇工人的团体的成员。
[7] 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1912—1956):美国画家抽象表现主义的主要代表人之一。
[8] 乐一通(Looney-Toon):美国华纳兄弟公司的系列卡通形象,包括有著名的“兔八哥”和“小崔弟”。
[9] 布洛森·迪莉(Blossom Dearie):著名爵士女歌手,以音色稚嫩朴实见长。
[10] 电子介质(Electronic Medium):与电子化相适应,存储数据的物理存在。磁盘、IC卡、U盘等皆属于电子介质。
[11] 这里意指埃斯米十分的神秘。
[12] 雷金纳德·马什(Reginald Marsh):美国现代画家。
[13] 康尼岛(Coney Island):位于纽约市附近的一个岛屿,上面有个著名的游乐园。
[14] 塞·托姆布雷(Cy Twombly):美国现代著名艺术家。
[15] 罗伊·里奇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美国现代著名艺术家,属于波普艺术流派。
[16] 换身游戏(Mindswap):美国科幻作家罗伯特·谢克里(Robert Sheckley)于1966年初次出版的长篇科幻小说。
[17] 莱昂纳多(Leonardo):这里指的是意大利画家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8] 雅各不(Jacopo da Pontormo):意大利画家。
[19] 秀拉(Georges·Seurat):法国十九世纪新印象主义派画家。
[20] 斐波纳契级数(Fibonacci series):一种整数数列 其中每数等于前面两数之和。即1,1,2,3,5,8,13……
【之后的情节,要不是还有一个令我想起狄更斯的《远大前程》里皮普与埃斯苔拉的那段感情的结局,也就不用看了。
法诺和我当然是成功地解救出了埃斯米。“犹记者”和神秘的涂鸦到底是怎么回事?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的经历到底如何?福特对此还是用神秘主义的手法处理掉了。于是读者们只是知道“犹记者们的内心感受到自己属于宇宙,也知道人生有了目标”。
“犹记者”们只是凭借着本能,将涂鸦当作秘密保守了起来,也并无秘密的企图。
埃斯米试图从涂鸦回溯,记忆自己在母亲子宫内的情景,但终无结果,于某日不告而别。
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名画家,偶然地遇到了埃斯米,然而她已经嫁为人妻,身边还带着一位六岁的女儿。
《灵异涂鸦》显然带有很浓重的自传性色彩,包含了杰弗里·福特对年轻时候的往事的记忆,也许,他真的曾经认识过一位名叫埃斯米的女孩……】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3:41:15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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