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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以桦皮为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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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3: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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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边是诗人柏桦的诗集《往事》,黑色封皮,纸质厚且粗砺,像某个夏日午后揭下来的一块树皮。书的简介中写到:“柏桦情韵深远风格鲜明的汉诗名篇精神气象从容,开辟一代诗风。更重要的是柏桦的诗体、诗性、诗型、诗格的成熟度启明了汉语诗歌是一条源远流长的长河……柏桦对汉诗、汉语本体性的开凿与拓建,柏桦吐纳传统的文化模式在当代中国的典范意义等,使阐释柏桦诗歌的审美评价坐标必须拓放到文化历史的图幅上,它的风度型仪将与岁月共酿而永怀芬芳。”这段话我初读时觉得很漂亮,但似显浮夸,随着个人经验的积淀,随着对柏桦阅读轨迹的不断延展,我开始确信这段话也是精准的。

柏桦将自己的诗歌写作分成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为表达时期,那个时候的诗人趁着青春之胆,急于表达,诗歌体现出的是焦灼、神经质、青春期的忧郁症,是一个急速抒情的时期;第二个阶段他则意识到写作中加入软弱之力的重要性,抒情变得节制,诗风变得从容,显露出一个成熟诗人的仪度;第三个阶段,诗人告别了第一阶段的少年痛苦,也逐渐从第二阶段的抒情情结中隐退,取而代之的是在写作中做理性游戏。柏桦绝决而又不无遗憾的告诉那些曾经喜欢过他诗歌的人:“看,我在写另一种诗!”事实上,在19993年之后,柏桦就鲜有新诗问世。他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标准,时尚和变换。我不是不能写,任意写都可以写出来,毕竟有那么多年写作的积累,但是那样缺乏写作的快乐。我觉得没有新的东西可以写……这只是我对自己的一种诚信吧。”

就个人而言,柏桦令我无法释手之处在于我对诗歌的审美态度也依照他划分的三个阶段演进。而这既是审美态度,也是人生态度,也就是说,柏桦的诗已经参与到了我的人生。像他在《往事》中所写:“啊,这些无辜的使者/她们频频走动/悄悄叩门/满怀恋爱和敬仰/来到我经历太少的人生”。

最初着迷于意象的诡丽,语言的陌生化,它们极大的满足了青春期的激进与张狂。柏桦的诗提供了这样的句子:“世界是一棵树/树上吊死了黄昏/脖子的碎片纷纷撒落/一大群人骚乱/一条蛇静止不动”(《给一个有病的小男孩》),“我听见孤独的鱼/燃红恭敬的街道/是否有武装上膛的声音/当然还有马群踏弯空气”(《美人》)。当然还有暴力,“斗争走向极端/口号走向极端/吃石头的刺刀走向极端”(《秋天的武器》),“我碰见了她,这个全身长恨的人/她穿着惨淡的政治武装/一脸变性术的世界观/三年来除了磕头就神经涣散”(《恨》)。

这样的暴力与时代背景有关,“广场”、“口号”“武器”等词语在柏桦的诗中时有出现,它们已经深深刻入他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中,柏桦如此说到:“89年以后,对我个人来说,是一种损害。激情、幻觉早就没有了。也就是说,89年后,诗歌应该在更本真的意义上超越一切,并和世界范围的诗歌接轨。也就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我的写作变得困难了……原先我赖以写作的背景一下子打碎了,被拆掉了。我的苦难变成了戏剧中的游魂。苦难一下子显得不真实了。现在写作对我来说,只意味着困难!困难!”我想正是由于柏桦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写诗更加谨慎,同时也淡出了后来诗歌写作中所谓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纷争。而无论在学院诗人,还是民间诗人中,柏桦都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与推崇。

语言上的暴力即语言的陌生化,通过词语之间出其不意的组合或反语法的语句构造以及其他形式上的革新营造陌生效果,鞭打现有的语言系统和僵化的现实。上文择选的诗句几乎都符合了这个特征。在柏桦成熟期的诗作中,他为这种暴力找到了一条疏通的河道,河道的上游连接的是与“岁月共酿而永怀芬芳”的古典文字。“十五,悬灶于厨下/连续五夜/挂树起火,大张灯市/山水,人物不见天日/妇女为去病过三座石桥/民众击乐,鼓励节日(《苏州记事一年》)”,“在清朝/安闲和理想越来越深/牛羊无事,百姓下棋/科举也大公无私(《在清朝》)”,在这些柏桦的诗歌名篇中,柏桦有意地使用了骈文的节奏,在文字上,也回归文言文中精实词、少虚词的传统。如此尝试的结果是创造出了柏桦诗歌独一无二的节奏:庄重、紧凑、艰涩。

现代诗歌语言的表现力在这样的回归中得到了意义非凡的拓展,攻击性的暴力转变成隐忍的内力,而求新立异的陌生化,却让我们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旧相识——含蓄、简洁、意旨丰富的古典诗语,它们随着岁月的流逝竟已令我们感到陌生。反过来说,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演进,不正发端于一次更大的暴力么?在这个过程中,所谓的葛郎玛(Grammar),也即英语语法被粗暴地移植到了汉语之中,汉语在短时期内与世界同步完成了天翻地覆的变迁,独步千年的古典诗歌随之寂灭,现代白话诗横空出世。在新语言与世界和诗歌的不断适应与调整过程中,对旧语言的重估与再吸收无法回避,禀赋和觉悟让柏桦率先走上这条汉语诗歌的重建之路。

柏桦的诗歌承接汉唐气象,在精神气质上,却更像一个宋词人,他也自认为前世生长在江南,对于江南风物抱持兴趣与感情,这在诗题中就有所体现,例如《苏州记事一年》、《望江南》等。他像个词人一样浅酌低唱,感逝伤怀,“秋天深邃无涯/锁满怅惘/偶尔有一只鸟飞过/成群的鸟飞过/偶尔有一个少女叹息/成群的少女叹息(《在秋天》)”,“运行不已的春光啊/带走我蓦然远飞的年轻心思/北方、南方/到处是一样的经历(《活着》)”,柏桦曾写过一首名为《李后主》的诗,在他众多佳篇美什中略显平淡,然而从其它诗歌中,我却活脱脱看到了那个忧郁而多情的词人身影,“我松开的发辫显得多无力/风吹热我惊慌的面庞/这脸,这微倦的暖人风光 ”,“缠绵是否太空?/万种闲愁会是哪一种?/啊,细瘦的人儿,疲乏的人儿/你看一江春水向东流”。后主的去国之殇几乎奠定了柏桦抒情诗的基调,“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这个柏桦写于1984年冬天的诗歌题目早已在怀旧的人之间广为传诵,从古至今,令无数诗人万般闲愁伤怀断肠的也不过是一个“去”字。

柏桦在《往事》自序中引用法国诗人爱德蒙•哈罗古尔的话“走了,就死了一点点”,如果说后主的去国之殇是由回望时间而来的感伤,那么一旦方向调转,回望变成前视,对于死亡的焦虑就必然来到。后主一直在凭依栏杆,顺江水回望,然而,要让活在现代的柏桦做到如此的专注却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未来》中他写到:“红更红,白更白/黄上加黄,他是他未来的尸体”,“七十二小时,已经七十二小时/她激情的加速度/仍以死亡的加速度前进(《《骑手》》)”。同样的紧迫与焦虑我曾在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作中见过:“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我可以召唤死者的声音(《列宁格勒》)”,对于曼德尔斯塔姆,连一向桀骜眼高的纳博科夫也对他推崇备至,他说:“当我读着曼德尔斯塔姆那些诗篇时,我感到一种不可遏止的羞愧”。然而,这位杰出的俄罗斯天才最终却以“反革命活动”的罪名负屈含冤,流放远东,死于劳改转移营的医院板棚内,终年47岁。柏桦曾有一首献给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我开始属于这儿/我开始钻进你的形体/我开始代替你残酷的天堂/我,一个外来的长不大的孩子/对于这一切/路边的群众只能更孤单(《献给曼杰斯塔姆》)”。 柏桦在《悬崖》中写到:“一个城市有一个人/两个城市有一个向度”,之于他的诗歌,这两座城池,一座是李后主,另一座是曼德尔施塔姆。

我为诗人设置了一个简易的评价坐标:竖轴是诗,横轴是生活,前者确定诗歌的高度,后者确定生命的广度与长度。柏桦在诗中将曼德尔施塔姆称为:“我梦想中的诗人”、“诗人最可泣的亡魂”,这更多的是在竖轴意义上说的,与此同时,他也保持着一个生活者的睿智与清醒,《在清朝》中,他写到:“在清朝/诗人不事营生、爱面子/饮酒落花,风和日丽”,这是在横轴意义上说的。海子的诗《给你》中有这样的句子:“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我相信有人正在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可惜他并没有成为一个长寿的天才,他的坐标是一条像受惊野马般高高跃起的峰线,一座哥特式尖顶,一个戛然而止的高音,而柏桦树,却还在向更高的远方绵延伸长。

载于《书城》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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