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仿佛就坐在我们的面前,将故事低语道来,无法抑制的沉痛深入其间。他每次复杂心情的变化,每段强烈而又深沉的情感,都让人倍感压抑与伤怀。本来只是一个有着黑色结局的爱情故事,鲁迅却用他登峰造极的才华与技法,带我们穿越时空,仿佛让我们切身体验了那个阴暗、禁锢、惨烈的年代。
是的,其间新文化运动在轰轰烈烈进行着,无数要求个性解放的人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但历史证明,每个时代的剧烈变革,都是一个充满着反复与曲折,流血与牺牲的过程。两千多年根深蒂固的封建帝制,一大批权势强大的维护者,最为重要的是,深入每个老百姓骨髓的封建意识形态,——黑暗势力如此强大,哪怕宣告它末日的时代已经来临。
光明之前是终极的黑暗,剥开这层深不可测的黑暗的是大无畏的勇者。涓生与子君是这个时代的勇者。“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的这句话震动了涓生的灵魂,也震动了两千年来中国女性“天经地义”恪守的道德伦理体系,对于那个年代的她们,不要说将这样的话直直说出口,就是脑中也不该停留片刻这样的想法。话语的力量不在于声音的强弱,而在于它所彰示的意义,仅仅是一颗落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却让一池的水都为之潋滟激荡。她的彻底与坚强,势必导致她同整个封建家族的决裂:她专制的家人不再理会她,他的叔子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大义灭亲已是人性的一种极致,更何况她之前除了亲人无所依傍,即使是站在这样一个家庭伦理与生存境况的悬崖边上,她依然走得义无反顾,那是对涓生炽烈的爱的驱使,也是对自由与真理的执着追求。涓生作为那个时代思想进步的青年,尖锐的触角也导致他“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但他在同子君交往的过程中扮演的,先是一个传递光与热的教导者,他同她“谈家庭专制,谈打破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如同抽丝剥茧般地将她脑中未脱尽的旧思想一一清除,接着他又成为一位勇于将思想付诸实践的行动者,他是子君的转路人,将她从旧路中引出来,毅然地转到一条无人踏过的新路上。一路上所预想的泥泞荆棘,豺狼虎豹自不用谈,但对于探路者,最沉痛的打击实际上是最后落个“此路不通”的下场。他与她却并未考虑如此深远,似乎那时也认为完全不必要,只要两个人拥有真正的爱情,其间便可以充满无数的可能性,可以不用理会任何传统的束缚与世俗的偏见,在自己构建起的爱情王国里,用精神的阳光与雨露自我呵护着。——“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啊”!
涓生与子君在形式上逃离了封建家族体系,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勇者,但也是这个时代最薄弱无助的幼苗,任再强大的精神,任再猛烈的呐喊,任再汹涌的情感,始终抵不过现实的轻轻一击。真谛在最后才得以领悟: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可惜已经太迟。原本同样是反抗者与革命者角色的两人,到了重新组建的家庭后,便要开始寻找自己新的角色了。可是,也不过像当时世上最庸常的一对夫妻一样,男的开始在外忙活生计,女的开始在内忙活家务,仿佛在理想的王国里畅游了一番之后,又回到了现实中既定的轨道上。于是柴米油盐取代了风花雪月,于是鸡毛蒜皮取代了甜言蜜语,于是现实的疲惫渐渐铺展开来,什么“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倒底还是一个空虚”。涓生凭着一腔激情构建的家庭,也在他的激情被现实磨灭的过程中渐渐坍塌。以至于他不再以原先合理的角度来看待这个家庭了,这个家庭在他眼中已不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了,“现在忍受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如果说这种想法出现,使得这个家庭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那么,涓生的那一句的“我不再爱你了”,则宣告了这个象征着个性解放的家庭的彻底瓦解。最后真的是又都回去了,子君只能又回到她之前逃离出来的那个家,当初是那么地义无反顾,而如今却又是那么地无可奈何。一颗让整个湖面潋滟激荡的小石子,最终不过是沉入湖中,而湖面平静依旧。石子最终的命运却让人黯然深伤:子君的离去是个人命运的悲剧,也代表了那个时代弄潮者的悲剧。
从整体上审视这段爱情吧。和子君比起来,涓生是这段感情的主动者,但不过是个有着空想主义的狂热分子,当激情被现实点完后,竟然可以毫不负责地就将子君抛弃;和涓生比起来,子君实际上一开始扮演的就是一个被动的角色,先是被动地离开家庭,后来被动地离开她的爱人,直到最后被动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么看,其实他们所谓的构建起的个人家庭,不过是一个有着新颖形式,但本质却没有任何建设的美丽空壳。社会这个大背景容不得它,现实的残酷摧残它,包括个人沙滩式的信仰也没法给它任何保证。可以说在暂时强大的黑暗势力面前,它的灭亡是必然的,但恰恰是它的灭亡,成就了后来千千万万的永生:涓生与子君仍然是这个时代敢于尝试剥开黑暗的大无畏的勇者。
2005.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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