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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录上海三联版《沉思录》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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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3:2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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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序

李娟 杨志

柏拉图说过:“惟有哲学家为城邦之主,城邦方有生之希望,得见天日。”也就是说,唯有精通哲学的君主方能建立“理想国”。在西方历史上,确有一位精通哲学的皇帝,那就是本书著者——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121-180)。

奥勒留自幼即有志于哲学,常身着古希腊罗马哲学家长袍,模仿其生活方式,渴望成为一个苏格拉底那样的哲学家。然而,命运将其推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奥勒留被罗马皇帝安东尼•派厄斯收为养子,19岁便获恺撒称号,协助治理国家,此后青云直上,直至公元161年被推上帝位。他在《沉思录》中回顾一生时感慨:“这一切,都是因为神灵和命运的眷顾。”的确,奥勒留的一生是很得神灵和命运眷顾的;不过,他执政时也面临巨大挑战,外有异族入侵,内有军事叛乱,瘟疫、洪灾、干旱、地震亦频频降临,国势日衰。奥勒留在位的二十年,都在应付这些危机中度过。他竭忠尽智,夙兴夜寐,晚年更身先士卒,征战四方。但在戎马倥偬之中,奥勒留依然保持着对哲学的热爱,不断思考着人生真谛。本书的许多篇章即写就于征途。虽然他最终未能挽救帝国江河日下的颓势,但《沉思录》在历史长河中保持住了比他的功业更为长久的光彩。

在哲学史上,奥勒留属于斯多葛派。斯多葛派 为西方希腊化时期三大哲学流派之一,影响最为深远。它虽源自古希腊,但并非古希腊思想的主流,主要发展还是在古罗马时期。其代表人物,早中期多来自小亚细亚,后期主要来自罗马,较少希腊本土人士。古希腊思想的根基为小国寡民的城邦制度,但随着城邦制度衰颓,疆土辽阔、人口众多的罗马共和国及日后的罗马帝国取而代之,个体如何在新的政治制度下安身立命,哲学如何在新的世界形势下生存发展,遂成为思想界的重大命题,斯多葛派由此机缘而进入鼎盛期。从公元前4世纪芝诺开派算起,到公元2世纪晚期衰落,前后延续长达500多年,是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早期的思想主流。此后余风不断,惠及后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它于20世纪上半期借英美新人文主义传入中国,梁实秋、吴宓、林语堂等著名作家和学者皆受其影响,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思想潮流。

与其他希腊哲学流派一样,斯多葛派也有自然哲学。他们认为:宇宙最初只有火;然后其他的元素——气、谁、土依次逐渐形成;最终将有一场宇宙大燃烧,于是一切又重新变成火;宇宙就这样周而复始,直至无穷。但他们主要关注的不是自然哲学,而是伦理学,晚期的斯多葛哲学家更转向思考具体的生活伦理。他们关注的是:在一个个体难以把握自身命运的广大世界里,如何让自己有限的一生发出善的光辉?他们认为,一切事物都是自然的组成部分,个体的生命只有与自然相和谐,才有可能达到至善。人要活得幸福,就必须顺应自然,服从命运,对痛苦不加抱怨。在斯多葛派看来,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唯有德行才是唯一的善,而所谓德行,即是与自然相一致。其他如财富、不幸、疾病、死亡等皆渺不足道,人自应淡然处之。

在《沉思录》中,奥勒留坦然承认自己受惠于埃比克太德的《对话录》甚多。 埃比克太德也是斯多葛派著名哲学家,早年曾是奴隶,后获释为自由人。奥勒留身为皇帝,却自称为一个奴隶的私淑弟子,这恰恰说明他思想的超前。事实上,正是包括奥勒留在内的斯多葛派提出了“世界城邦”和“世界公民”的观念,认为人应该友爱,甚至要爱仇敌,并认为奴隶也可作为人类平等的一员。这些都对后来的基督教思想和十七、十八世纪出现的天赋人权学说产生重大影响。

奥勒留认为,是同一个神在主宰着世界:“一切事物都是互有关联的,连结万物的纽带是神圣的,几乎没有一个事物能够独立存在,因为它们联系在一起,有秩序地组成同一宇宙。只有一个由万物集合组成的宇宙,也只有一位共存于万物之中的神明,万物本是一体,遵循同一法则,有智性的生物中存在共同的理性,共同的真理,对于这些本源归一、共享同一理性的生灵而言,也就只有一个唯一的尽善尽美之境。(7-9)人的理性也是神的一部分,万物来源于神,又复归于神:“你是作为这世界的一部分出现的。你从哪里来,就将到哪里去;或者可以说,经过一个转化的过程,你将回到那创造你的宇宙理性之中。”(4-14)因此人最大的幸福就是遵从理性,合乎自然:

行事若能遵从理性,一心一意,坚定不渝,不急不躁,不随便分心在别的事情上,保持心内的纯净正直,即使你随时可能放弃生命——如果能做到这些,不奢求什么,也无所畏惧,如果你现在的行为合乎自然,你从小到大所说的话没有任何虚假,那么,你就能过得幸福;谁也不能阻止你获得这样的幸福。(3-12)

在《沉思录》中,奥勒留设想了这样一个人之楷模:

无论命运将什么事情加诸于他,他都怀着崇敬接受;不玷污内心的神明,不让各种妄念搅扰它,而是使它保持宁静,规规矩矩地侍奉它,不说违背真理的话,不做违背正义的事。即使别人都不相信他的生活简朴、谦虚和满足,他也决不动怒,终其一生不偏离这条道路,循着这条路,他将获得纯粹、宁静,随时准备告别人世,没有任何勉强地接受命运的安排。(3-16)

可以说,自然、理性和德行,既是斯多葛哲学思想的精义所在,也是《沉思录》的关键词。

《沉思录》原为奥勒留自我对话的记录,行文质朴,不尚雕琢,然而由于发诸内心,灵性内蕴,故充塞着一股浩然之气,令人高山仰止,有一种深沉的崇高之美:

啊,宇宙,那与你的造化相和谐的万事万物,于我也是如此适宜。那于你恰如其时的一切事情,我就不会觉得会太早,或是太迟。啊,自然,你一年四季的恩赐,都是我供我享用的果实。所有事物都是从你而来,因你而生,最后亦将复归于你。(4-23)

总之,牢牢记住吧:人生是何等短促,何等卑微:昨天像是一滩黏液,明天也不过是一具木乃伊、一堆灰尘。所以,在这短暂的有生之年,让自己过得合乎自然吧,怡然地走向人生的终点,就像一枚熟透之后即将坠地的橄榄,感激承托它的大地,感激生养它的枝干。(4-48)

文天祥的《正气歌》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译者以为借之来喻奥勒留,是非常恰确的。

《沉思录》每每涉及疾病、痛苦、欲望、死亡等人生的“严重时刻”。对这些问题,作者从不轻易下笔,而是凝神沉思,反复求诸内心,最后得出来自人生的细致观察和深刻洞见,如:

追求不可能的事情便是疯狂,但恶人做事不可能不疯狂。(5-17)

快了,快了,你很快就将化为灰尘、一具骷髅,只剩下一个名字,甚至连名字也不存在了;因为人的名字不过是一种声响连同它的回声。(5-33)

多么令人羞愧呵!你的身体还没有放弃战斗,灵魂倒先屈服了。(6-29)

自己站直,不要让别人扶持。(7-12)

这些人生哲理的警句和箴言被后世广泛传颂、引用,不少成了俗语,影响至今难以磨灭。

当然,本书也并非全无瑕疵,毕竟是写作于戎马生涯之中,无暇精心布局,篇章之间不免重复;而所阐述的哲学理论,尤其是宇宙论和伦理学,今日看来不太系统,也不乏自相矛盾之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未尝不是优点。正因为它出诸内心,不加掩饰,所以我们方能窥见作者如何在忙碌的人生路上,以自己的经验为材料,沉思人生大义,领悟宇宙迷题,从中升华自己的智慧和心灵。其实,哲学原来并非如后世的哲学教科书那般呆板枯燥,如一堆殿堂上的木偶,而是一潭活水,流泻在人生的小道之上、山水之间,由涉足其间的沉思者随手掬来,涤荡心胸。后世惑于经院哲学,以为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方为“哲学”,岂不知哲学不过在人的呼吸之间。所谓“一粒沙里看世界”,于一句话之中,于一小片断之间,皆可蕴神思灵光。钱钟书认为:“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排推消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采用而未失去时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个理论系统剩下来的有价值东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于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七缀集》)此论极是。所以读《沉思录》,固然可以正襟危坐,条剖理析;也可以于闲暇之时,憩息之余,捡起来随意翻读。

自《沉思录》传世以来,各种语言的译本众多,仅英译一类,便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本书所用的Robin Hard英译本,系1997年出版,算是晚辈。在几个较为常见的英译本中,较Meric Casaubon之繁复流丽,George Long之古雅凝练,Jeremy Collier之浅近活泼,在译者看来,这个译本最大的特点在于出语平实,层次分明,意思明了。Robin Hard曾提及,他力图尝试的,正是在前人译本上寻求某种折中,让英译既能够呈现作者本意,同时也保留某些连贯上略嫌生硬,思绪较为飘忽的地方,让读者从英译中也能窥见希腊文原本的风格所在。《沉思录》记录的是这位帝王哲学家思绪的片断,没有严整的体系,在很多段落上有较多重复,某些地方指代也较为含糊。Robin Hard力图保留这种“原始风貌”,不希望代古人捉笔,反对替奥勒留做哲学美文。身为译者,本书译文也尽量与之保持一致,无奈影中摩形,不知能保存几分,而且某些地方对于意思的把握受学识所限,难免过于“显豁”,或者失之“晦暗”。

目前大陆已有何怀宏、朱汝庆二位的译本,分别译自George Long和Jeremy Collier的英译本,出版多年,堪称将奥勒留哲学精义泽被国人的“前锋”;梁实秋先生在近半个世纪前也曾将此书从C. R. Haines的英译本译成中文,近年由后人校订之后正式出版,通行宝岛坊间。在翻译过程中,以上三个中译本都是译者的案头必备,从中得益不少;为了便于读者理解,书中增加了不少注释,除了从Robin Hard英译本中选出部分注释之外,还参考了何、朱二位译本中的注释,尤其是梁实秋先生译本中详尽的注释,在此表示感谢。几位中文译者中,梁实秋先生是译坛泰斗,论及此书翻译,仍表示“平生翻译以此书最为吃力,亦以此书为受益最多”。本书译者虽参阅中译、英译数种,限于学力,仍难免有错漏之处,还望求教于方家、读者。目前国内的《沉思录》均转译自英译,尚未有译自希腊文的文本问世。译者自知两道转译,不知会有多少遗漏与误解,奥勒留若泉下有知,不知当如何感慨!幸而《沉思录》是名垂千古的经典之作,化入中文,仍能感到其中精义熠熠生辉。

于2008年春夏,在各个中英译本之间辗转流连,与罗马古人促膝对谈,倾听之,感悟之;向译界前人叩门请教,受益处、商榷处也时时可见。能有机缘以这种方式研读《沉思录》这部千古之作,实属幸事。作此短序,是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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