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上坊,山东安丘市的庵上镇一座极度华丽的石牌坊,建于道光年间,有着将近200年的历史,东刻“节动天褒”、西刻“贞顺留芳”,所颂节妇王氏有姓无名。
恩怨情仇讲不尽
关于这座牌坊,留有一段传说:当年庵上村马家的儿子跟北杏村王家的千金定了亲。结婚之日,天不作美,下起大雨。这在当地是非常不吉利的,马家老爷认定新娘子不祥,将新郎新娘分开,不让两人见面。新郎就此一病不起,不久,死了。王小姐留了下来,以长媳身份侍奉公婆十几年,也死了。王家跑来要求马家建一座牌坊表彰品行贞淑的女儿,甚至求来了圣旨。马家只好找了手巧的石匠斥巨资修造。牌坊建成,马家也倾家荡产,家人不得不靠乞讨度日。
单看这段由来,看似简单,却很有东西可挖,书里点出了庵上坊传说里埋伏着的诸多故事:新郎新娘的浪漫情(有谣传他们曾有一面偶遇,这也是新郎遗憾而死的主因)、节妇对爱情与婚姻生活的向往(偷穿嫁衣导致牌坊梁放不正)、王家与马家的恩怨(要不回的女儿和带有胁迫意味的圣旨)、巧手石匠的事迹(石算盘、石鸟笼的传说以及兖州牌坊的故事)、马家与石匠的恩怨(不然为何在牌坊上雕刻没有鞋跟的神祗对委托方下断后咒)以及马家的豪门兴衰,此间有19世纪的村落乡野、害人至深的封建礼教和雇主雇工的劳资纠纷,爱情、婚姻、官场、咒怨甚至谋杀,都沾边。
这些故事,在《庵上坊》里被描写得有声有色,以致于明明是研究历史,却搞起推理,寻找那“真相”,作者的笔法把握得道貌岸然,并不因为讲故事而显得低俗,更像是包公审案,地方志、家谱、民间传说、民谣小曲儿作为“证人”依次上堂讲述,非但不平铺直叙,还高潮迭起,悬念重重。自然,“证人”多了,即使都是证言,结果也还是彼此对不上。只是,对于历史来说,“真相唯一性”并不那么重要,倒是呈现了丰富的当时境况、风土人情。
故事之外的学问
《庵上坊》不是一本讲故事的书。牌坊本身有着可圈可点的艺术造诣和历史价值,形式严谨,雕工细腻,屋脊、额枋、柱子见缝插针似的,四季花卉、八仙过海、祥瑞图案,无不加诸其上。作者一位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郑岩,一位是哈佛大学亚洲艺术史教授汪悦进,本来只是带学生测绘一座牌坊,集中精神研究雕刻,可奈不住村民们轮番来讲述牌坊的故事,令他们发现,有价值的不仅是工艺的精美,还有牌坊背后的“口述、文字和图像”,值得整理发掘。
《庵上坊》采用了国外研究中国历史常用的写作手法,由具体的人或者事物说开去,不局限于就事论事,而是最大化地扩展外延,力求以小见大。但是在我看来,《庵上坊》如果作为一本学术读物,它的文字安排有些混乱,各章节的主题不够明晰,内容时有重复。想必困难也在于事实难查,牌坊作为物证自然屹立不倒,作者引用了很多相关资料,堪称历史证据的素材仍然比较少,更多的是民间传说,即便述说者有名有姓有照片为凭,也还是不够有力;或许是为了更好懂更好看、贴近读者,作者“不得不”填塞了一些别的,历史、艺术、民俗、文学,不一而足,但其中有些似乎应能查到更有说服力更权威的资料;对于诗人马萧萧所写的长诗《石牌坊的传说》的内容在这本薄书中占据了十几页,在我看来,也有些冗余;这让《庵上坊》显得庞杂有余而犀利不足,模糊了牌坊背后隐藏的“大”的社会与历史,好像对焦失准的照片,没有能读出那当头一拍的精彩,以致像我这样的愚人读过之后有浮于表面的遗憾,缺乏“我知道了,明白了”的确定感,更难求舌下生津的充实欣喜。
有意思的是《庵上坊》最后一章,讲了现在的庵上镇人、安丘人对待庵上坊的方式,这是大多如今研究文物古迹的图书中所少见的。他们为庵上坊塑造了“天下第一坊”的名声(是否天下第一,我非常好奇,作者却未加以比较判断),列入了文物保护单位的名单,成为了“安丘八景”之一,建了石坊公园,但也就此断绝了牌坊原先的通行功能,那种需人人走过其下以示敬意的意味变成了供奉式的过度保护,与此同时,他们也夸大了庵上坊的价值,将石匠描写成“中国古代伟大的建筑学家、美术家、雕刻学家”,把石坊生硬地与故宫博物院联系在一起。这一段,我觉得倒满能以小见大,表现了我们普遍地对待古代遗产的方式——以半懵不懂的热情去对待它们,即便非常真诚,也因有欠理性客观而显得浮夸。
在读《庵上坊》的过程中,想起以前我下乡调研古建筑的情形。我们总是由于了解得太少,要主动找村里的老人让他们讲故事,几百年流传的民间传说或者只相隔几十年的民俗风情,听着像在描述跟现实平行的异次元空间。那里有青龙白虎飞跃,有数万人连续几天挑灯舞龙的盛况。震惊之后又免不了笑,夸张了虚构了太过了吧,听得多了,又会很不唯物地信,觉得里面还是有点儿“真”。查证这个“真”的过程却非常非常难,在说了它很多不是的同时,也深深理解《庵上坊》的不易,禁不住感慨我们对“过去”的认识实在太有限了。既什么都不大信了,又找不到挖掘真实的途径。
想让传统文化为更多人所知,这是很多学者的愿望。可能《庵上坊》并非首创,但它展现文物的方式还是让人耳目一新。以前写《明朝那些事儿》的当年明月说过,大家想看的是故事。《庵上坊》在给出故事的同时,也讲了有关的学问。它将对文物古迹的研究以一种更具有可读性更容易理解的方式展现在人前,而之前相似主题的图书,动辄讲历史沿革罗列大事年表,讲建筑形制、构造特点甩出古建名词也无图示意,如同以外语讲天书般,它们是真的难以在非专业人士的心中留下印象。读这种书,始于好奇,终于乏味,大多只是翻了图片,充其量是浏览了文字,一合书本只剩下一句“东西很漂亮(已讲不出那叫什么),古人很厉害(早忘了是什么朝代的事),祖国很伟大(反正是国货,不分省市地了吧)”。这种装点门面似的“我看过”,其实对于“漂亮”之中的古代风情没什么感觉,绝谈不上认识与理解。这其实不能怪读者。也许出版的意图各有不同,针对的读者群也不一样,但任何人拿起一本书,何尝不希望它能够读得下去,能在心里留下印象。
陈寅恪先生所讲的“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也适合这类书,只有恰当地描述和解说当时的环境氛围,把读者连哄带拉地推进当时的历史与社会中,才能让人更好地理解古人的想法与意图:他们的很多巧思妙想,不仅仅是为了“漂亮”,也有秘而不宣的用途,而他们很多怪异的举动,也有着当时当地不得已的原由,或压根儿就是合理的习以为常的。所谓的“代沟”,无非是“理解不了”而已,历史研究的任务,不就是让更多人能更好地理解过去么?
另一方面,对于“四书五经”的热门研究早已证明古代文化乃挖之不竭取之不尽的宝库,“传统”、“文化”两词背后千丝万缕麻绳网线般繁复,《庵上坊》是一种提示,只一座牌坊,扯出一个节妇、一个村子、两家人、几个石匠,再拽出一番清代民情,还有百多年的民间评述,一直延续到眼下的人与坊的关系……其实,又何止与此。现在,全国各地不知散落着多少超越庵上坊却乏人关注的文物古迹,有的在当地也被视为“天下第一”,有的却被搁置一边任其倒塌,每一个都历经数百年,与人有关的,时间够久的,都有故事,无一不能成书,可时间越久,历史的“真相”也越难以查证,越来越多的信息在不断灭绝,好多故事无人知晓。想象中,如果再看着一座精巧的牌坊却找不出人讲得出它的来龙去脉,“王氏是谁啊?”,哪怕是无凭据的传说……“那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彻底与“过去”割为两界,感觉还挺心酸的。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3:23:16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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