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算我上学期间的所有作文包括情书的话,我这辈子迄今为止总共写了四部小说,八十四万字,一千二百六十个人物。谁也不明白这一千二百六十个人其实是一个人。是的,一千二百六十个人都是她。妓女,小偷,嫖客,警察,老头,算卦的,小孩,孕妇,小狗[如果算做一个人物的话]……我肢解着或者说更为细致地在这一千二百六十个人身上企图寻找哪怕是一丝她的表情,一个打喷嚏的动作,一个打哈欠的张口,一个疲惫的眼神,一个淡漠的微笑…
夕是我正在读卡夫卡时出现在我的眼前的。2001年冬天,19岁的我眯着眼睛坐在操场上看书。阳光出奇的好。我费力地试图从这个奥地利人荒诞的笔下寻找出口,在那由文字堆砌交织的城堡中我迷失了方向。现实在他的叙述下是如此轻易的被颠覆和重新杜撰,k的一场接一场的审判和看不见的起诉让我想到生活也许真的就是这样,被看不见但却又能真实感受到的力量控制着。
那是一个蹲在墙角阴影里抽烟的女孩子,穿着黑色的外套,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不会察觉那里有人。在我看到地三百零七页的时候,她向我走了过来,拿起我身旁的一本书垫在屁股下坐好说,一个人抽烟怪没意思的。一个人看书也是吧?
三千人集体坐在操场上阅读卡夫卡?我反问道,自己也想像不出这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壮观?滑稽?统统不是。
卡夫卡?她仿佛经过很大的努力才把这三个字的读音正确读了出来。
是的。卡夫卡。我毫无意义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没听说过。抽烟吗?说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用打火机点着一支似乎很幸福地深吸了一口。
我接过烟来点燃了孜然无味地吸着,仿佛吸的不是香烟而是汽车的尾气。有多久没有抽烟了?自从那个和我房间里最后一条烟一起消失的女孩算起。三年了吧。我在卡夫卡那本三个长篇的合集上折起一页,第三百零九页。K正在去往城堡的路上,他在一家旅馆里受到质问。女孩在吸烟的过程中无聊地拿起我身边的另一本书哗啦地翻看着。《了不起的盖茨比》
我还以为是比尔盖茨!她说道。听很是生气仿佛我和菲茨杰拉德合伙骗了她。全是些乌七八糟的垃圾。她扔掉手里的烟头一脸愤恨地看着我身边放着的那一摞书说。
后来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很少看书也很少提到书,我们在一起只是抽烟,像上了瘾的烟民似的。
我写的第一部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是她。主角也是她。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一切。那天她来到我租住的房子里,坐在椅子上。嘴里磕着瓜子,翻看着那一厚摞的手稿。瓜子皮随着她手翻动纸张的声音四处飞舞着,她端坐在窗口的阳光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瓜子味道,我蹲在墙角翻弄着以前买来的一堆旧书。我不时回过头去看夕,她看着看着逐渐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我从她紧蹙的眉头中无法判断出她的厌恶是因为瓜子还是因为我的小说。
***的恶心!她将手里的一把瓜子皮扔到废纸篓子里说道。我此时仍不明白她的恶心是针对什么。她说,你过来!你说说,你写的是什么?这个男人为恋爱为所谓的狗屁感情痛苦,我看了将近一半了都没见那个他爱的人出现,出现的都是些什么呢?妓女,变态,偷窥者……靠!她气势汹汹地站起来瞪着我,我不能分辨出她是不能容忍我的小说还是不能容忍我。
是的,那个男人深爱着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但这不妨碍他对她的爱。我无力地像个重病患者站在窗口为自己,为小说里虚构的那个男人做着徒劳的辩解着。
窗子外面是宽阔的马路,我看见一个老头疲惫地蹲在一家时装店的门前,他迟钝的直觉显然没能让他觉察到所处位置和自身的某种不协调。时装店里一个女人正拿着一件外套往身上比试着,身后的试衣镜中显现出她松懈的臀部和布满赘肉的大腿,而她却愚蠢地用那些艳丽的衣服来试图遮掩或者说转移人们的视线。我无聊地看着这一幕幕和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那个冬日的午后在我视线中时装店里的那个女人试穿了七件衣服后在店员的不耐烦后,做出了在我看来是更为愚蠢的要想向谁证明自己很有钱似的举动买走了一件实则并不想要的外套,然后夕也仿佛紧跟着那个女人的脚步似的离去。
那天晚上出奇得冷,仿佛这个世界要被冻成冰块似的。这是我在无聊时最常用的一个办法。去想一些莫名其妙和夸张离奇的事情,但是还要再照这样冷下去的话,我想世界也许迟早会像我想像的那样结冰。我冷得不想下床,但是却想抽烟。烟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我经常是这样,最想抽烟的时候不是烟不在身边就是忘了买烟。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在黑暗狭促的空间里尖锐地叫唤着,持续得时间证明除非我拿起电话否则将不会熄止。我只好放弃刚刚暖热的被窝披上被子下床,先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找烟,直到发现本应该在抽屉中的烟不见踪影时这才去理会电话。
打扰你了?
冷得很,想抽烟却又找不着了。
烟。你的烟。在我这儿。下午我拿走的正在抽。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不真实和缥缈。
少抽点。没什么好处的。
的确。可是戒不掉。跟自身的***差不多了。她似乎又深吸一口。
那顺其自然吧。天灾人祸谁也挡不住。可是谁也不会把抽烟行同车祸般去看待。
沉默。惟有沉默隔于两人之间,从电话线间以每秒X以单位来回疏导奔跑着。握电话的手被呼出的气弄得湿漉漉的。
你可喜欢我?
喜欢。我怎么能不喜欢呢?可是在我脑子瞬间空白后开口说出这两个字时,才听见电话里的忙音。
那个问题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的。我回拨过去无人接听。如此重复了多次直到自己不明白在做什么为止。我穿上衣服游荡在寒冬深夜如荒野般凄冷的大街上。没有一家出售香烟的店铺开门。街道两边电线杆上贴得性病广告在风中瑟瑟作响。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线,我逐个阅读着这些像野草滋生繁衍的野广告。寻人启示无一例外都是精神失常身有残疾标志明显的丢失对象。性病广告更像是对付***旺盛者的一针性冷淡药剂。不知道那些深夜躲在电线杆后面企图***过路女性的罪犯们,可曾在等候猎物出现百般无聊时阅读过这些广告。
我写小说的念头是从认识她的那天萌发的。我要为她写一部她喜欢看的书。可是她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是这一举动究竟有何意义。一连几个礼拜我都没有再见过她。杳无音讯。消失和出现是同一个道理。我在等候她的出现。同时在等候第一部小说的出版。超市搞促销的矿泉水瓶上标明的日期告诉了我时间。我买了十瓶距离保质期还有三天的矿泉水。我决定在喝完这些水后她还没有出现,那么这段感情也将过期。《重庆森林》里的何志武就是这样吃完一大堆过期的凤梨罐头。
她出现的那天美国市贸大厦被恐怖分子的飞机撞毁,电视报纸这一天的连篇累牍似乎让人觉得今天就发生这么一件事。你所居住的公寓单元楼民房筒子楼棚户都将要面临恐怖袭击。看完那么多媒体的报道,从那些见习生似的文字和甚至带有浮想成分的推测中,我觉得这倒像是美国***对全世界媒体发布的新闻通稿。
我坐在一家面馆里隔窗打量着街上形形***的男女。对于将要面临恐怖袭击这一紧迫感和从那些报头字端电视画面中获取的信息他们似乎毫无感知。或许他们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不成。餐馆中有一台小电视机,但是那个学生模样的服务员似乎对飞机撞毁大楼不感兴趣,拿起遥控器调台时他在出现那个新闻画面的频率只稍做停留。只是稍做停留而已。最终他把频率定在一个偶像剧上,电视剧对他的吸引似乎超出了一切,甚至此时他的身份职责也都亦忘记。
夕和一个男人从我视线中出现消失。总共不足两分钟。我在想我的小说也是该有个结局的时候了。毛姆说过,或者死亡。或者结婚。小说结局。
没有人死。也没有人结婚。这也叫小说?
我坐在夏日午后明晃晃的阳光下晾晒着潮湿褶皱的书,想象着夕看到小说结局时的话语。不存在的话语。
这辈子可有遗憾的事?
枚不胜举。没恋爱了。身高不足一百七十五了。唱歌五音不全…
看来是挺多的。
眼下可有感到非常遗憾的事?
英文太差。翻译过来的书看着总觉得原文被重新杜撰了。想在40岁前学会至少五种语言。奥地利的作家太少了,但是有卡夫卡一位为其学习奥地利语也算划得来。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3:15:1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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