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踯躅到一角,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有一个黑印子。
我问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转舞伴。”
“为什么?”
“这只舞的跳法如此。”
“是吗?”
“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
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
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 得会垮。”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 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他不过出去跳舞罢了,这只音乐叫圆舞。
至终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这是舞的定律。
不过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个好过他百倍的男友。他会对他说:“走走走,承钰现在同我在一起,由我
保护她,由我爱惜她。”
这样想时,得到很大的满足。
真是幼稚,当然我会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来,也不会跟他走,卡斯蒂何尝不想照顾我。
很小便发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谁稀罕,同他扮个鬼脸还来不及。
向往偶遇,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见到我,我看见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么好,将来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饱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小姐说:“年轻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么好处呢。”
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
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我们仍在舞池中,生活本身是一场表演,活一日做一日,给自己看,也给观众看,舞蹈的名称叫圆舞,我不担心,我终归会回到你身边,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领我入场,记得吗?”
应付任何事的最佳办法,便是装作听不见,对不起,我时运高,不听鬼叫。
我有点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个机会给我,使我不致给傅于琛看死一辈子。虽然他与我亦无血缘关系,虽然我亦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家走到另一个男人的家,但到底是个选择。
有了选择,别人便不敢欺侮你。
“有一个人,天天在门口等你,你离开那么久,他等足那么多天。”
童马可。
几乎把他忘怀。
“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
傅于琛说:“美丽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丽。”
“有没有计划?”
“没有,我的生命没有计划。”
“我想即使有也没有用,因有一样事叫命运。”
但我们当中永远隔着无关重要的事与人,因为我们互不信任,身边永远拉着个后备,充作烟幕,不甘示弱。
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已可以达成毕生愿望,但生活总与我们开玩笑,你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又是另一样。
胸口里充塞着泪水,但嘴角却牵动一个笑。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怀我,不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不见得会年年追问下去。
我双眼看着远处,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满足他。
“我们做错了什么,承钰,如果这是圆舞,为什么到头来,双方经历这许多不同的事与人却没有与原先的舞伴离场?”
过了许久,我说:“也许音乐不对,也许我们听错了,也许是另一种舞,不是这个跳法,我们表错了情?”他落下泪来。
“但是曾经共舞,是我毕生快乐。”他紧紧闭上双眼,我把手帕还给他。
朝旅馆走去的时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乐不对,我与傅于琛,却会错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么些时候,最后说再见的时候,没找到对方。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3:14:43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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