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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红楼隔雨相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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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3-26 03: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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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的废话

听一场关于红楼的讲座,内容略显缺乏新意,有些像红楼知识简介。不便就走,一路听下来,几回出神。久不读红楼了,重想起那些故事那些人物,几个字,一段身影姿态,竟是别样滋味。我是曾经捍卫过什么的,万事尽成灰的那段日子里,只有红楼能够燃烧起我的某种激情,像一个浑身麻木的人,只有一处伤口尚有些痛觉,于是上瘾一般地不断挑开伤疤,即便明知会流血不止,依然无法戒除那疼痛的***。

而后一切如潮水般渐渐退去,红楼,亦在记忆中褪色,成了一段岁月的模糊印记,像一段已为陈迹的恋情,偶然再见,不过笑着摇摇头,当时年少,一点天真的心动。

不再和人争吵,甚至,懒得再正经地谈一点对于红楼的“个人看法”,只做客观性的陈述。终于明白,人和人之间有时候,不,或许大多数时候是无法真正地深层次交流和沟通的——确切地说,早已明白了这一点,只是不再为这一事实感到无奈和悲哀。或许早知道,所有关于红楼的争论(我指的是文艺评论这一派的,涉及个人主观看法上的分歧的),几乎都毫无意义——不论争论者的情绪多么激动文气多么磅礴词藻多么华丽。主观感受这东西固执得就像性取向,很多时候连本人都毫无办法,何况是他人。

向人建议过,读红楼之前最好尽量少接触关于红楼的评论,读过书之后,一年之内——能久一些更好——同样尽量不听不看别家言论,自己想,自己悟。我很遗憾,对于许多作品,都没有留给自己足够的空间去自己感受,以至于第一次观赏时的触感极度稀缺,脑中填满的都是别人的情绪与阐释。对于红楼,尤其如此。读原著之前先看过连环画与电视剧,已经基本了解故事情节,刚从原著走出来,手头上两本关于红楼的书偏偏是最不适合初读者看的——周汝昌的《红楼夺目红》和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前者主观性极强,后者完全是版本学的学术著作,初读者看着只有头晕目眩的份。好在,周老的东西至少让读者意识到这种主观性并且能抽身出来,只当“一家之言”来听,尽管他的许多观点对于我后来整个红楼观的形成起着不可磨灭的奠基作用,比如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对红楼女儿们的“泛爱”情感——这种情感使我也许至今还被一些人视为“钗党”“袭党”,仅仅因为对红楼大美的带着朝圣意味的膜拜使我愤慨于对宝钗袭人的妖魔化和恶毒攻击,尽管我从未对这两个人物有过特别的好感。而《红楼梦魇》,至今记得最牢的一句:一恨鲫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已经与主题无关了。

情到浓时情转薄。激情淡去,唯留岁月的痕迹。那些人物在我的词典里曾有无数的比喻义引申义,每一个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符号。而在一切还没有来得及说清楚之前,他们带着我依稀的记忆,被抛入了时光的滚滚洪流之中。

黛玉:本非庄子

在母亲的口述本红楼中,她是一个不懂得讨好长辈的失败者形象,被以同样方式叙述的还有宝钗——刚好,《夺目红》是贬黛不拥钗的,这两个因素足以使我成为一个尴尬的非钗非黛派。初读红楼时上初三,正是最要强最张扬的年纪,看不上黛玉自愿自艾的姿态也属正常,一个有几分女强人梦想的小女孩自然看不惯小女儿态。这一“看不惯”就是三年。而三年中,这个人物对我始终有某种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诗。诗化的人物形象,诗性的故事情节,诗意的生存方式。而滋养诗的土壤是自由。诗意自由的生存状态,这个在某一时期内最令我渴望的东西在林黛玉的身上闪现着魅惑的光芒,却像十万光年外的星辰一般遥不可及。我爱那光芒却不爱星辰:我爱黛玉的一切,她的名她的字她的诗她的生活,唯独不爱她这个人。

这是一个被意象化了的人物,好比月亮,除了科学家,没有人会爱上那些构成月亮的物质。但在人们的眼里,它已不再是石头和矿物质。

黛玉的“我为我心”,曾经,或许现在仍然是我的精神信仰。我曾经人云亦云地把她和庄子划为同类项,直到在讲座上听着主讲者复述“黛玉葬花”的情节,才发现原来黛玉的段数离庄子还差得太远。我不敢妄谈庄子,只记得他说“神人无功,至人无己,圣人无名”,他说“相嘘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胡文英评他“热肠挂住,冷眼看穿”——林黛玉“无所待”么?有那份“相忘于江湖”的释然和从容么?“热肠挂住”之后还能“冷眼看穿”么?这个执着于花瓣会不会受到玷污的女子,能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么?

花瓣飘零何处,人生走向何方,情缘深浅,人事聚散,本来不能强求。干净或不净,都是人定的标准。污浊陷渠沟的花瓣和埋香冢下的花瓣有何分别?谁比谁高贵些?一样的原子和分子,一样等着被腐烂。污浊和香冢谁又比谁高贵些?非要保持花瓣不混杂任何杂物的“纯净”,只能在真空中——此生无净土,何处有香丘。

我为我心,是啊,我为我心。为的是我,为的是心。这颗心如果只为我,或许不会有那么多委屈不甘忧闷哀怨。

晴雯:所谓高贵

谁比谁高贵些,这问题其实是不能深想的。主子不比奴才高贵,奴才就比主子高贵么?袭人不比晴雯高贵,晴雯就比袭人高贵么?这话问到底,谁也担不起高贵二字了。一切用来判定某个个体或群体是否高贵的标准,时过境迁回头看看,都会显出某种荒诞。而非常不幸,晴雯是有她自己的“高贵”标准的,尽管她对这标准也只是雾里看花的些微迷蒙意识。所以,晴雯这一句话问出口,就已经违背了这个问题指向的终极答案。

中学时曾听到有人把晴雯比作一樽汉白玉雕像,我在心里说,拜托了别这么损她——任何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都不应该是一座雕像,哪怕是汉白玉的。把人变成雕像谓之杀,把人变成汉白玉雕像大约可以谓之捧杀——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汉白玉和普通的石头或和烂泥粪土,谁又比谁高贵些?

晴雯是什么?晴雯不是高贵,是“风流”。《芙蓉女儿诔》说是名诔晴雯实诔黛玉,其实还未说透。忘了是脂批还是其他人的评论,说《芙蓉》诔的是“风流”,这才算是得意而忘形。黛玉和晴雯皆是风流,风流又不单是晴黛,不单是宝玉和大观园一众女子。撕扇是风流,补裘是风流,撵坠儿呛小红,咬指甲换小袄,皆是风流。风流无所谓正邪对错,率性而为任性而生,是一种天真纯粹,自由泼洒的生存状态。风流不高贵,但风流可爱——同时也可恨。我对袭人宝钗总是爱不起来恨不下去,或许因为她们都缺乏风流。风流注定不能长久,因此《芙蓉女儿诔》才悲慨万端,那分明是对风流的宿命走向,一曲清醒后的绝望悲歌。

都说“勇晴雯”,其实晴雯不能算“勇敢”,她对自己的举动所可能造成的后果一无所知,一直是活在一个懵懂的状态里,而非明知结果却毅然坚持自己的选择。她是“莽”而非“勇”,“悲”而不“壮”。把晴雯定义为“反封建斗士”是比把袭人定义为“告密小人”更可怕可悲的误读——后者至少还多一点接近真实的可能性。

所以,再看见“晴雯是被袭人害死的”“林妹妹的幸福是被薛宝钗夺走的”之类论调,我只想说,二十一世纪的小朋友们真可爱。

惜春:一句经典

这丫头现在是我的最爱。其实无所谓最爱,只是正好合了一时心境。合我心境的只有一句话,看人先得从心上看起。

话不在多,一句足够。红楼人物说多了做多了都是作孽,平白增加被读者攻击的口实而已。惜春这一句,比黛玉的“我为我心”看得更深一层,或许根本就不好比?黛玉信奉的是“情”,“心”不过是用来感受“情”的;惜春呢,她真信佛么?只怕真要“从心上看起”,连家也不必出,佛也不必信了吧。又是一个问到底便指向虚无的东西。只是从这一句上看,好歹她是悟了的。

红楼里,悟了的人不多。宝玉最后是大彻大悟了吧,才会上来“悬崖撒手”那么一出;妙玉有心求悟,却终有参不透舍不下之处;算下来,大观园的女儿中,比惜春看得透的,竟找不出来。

尤三姐:谁知我心

晴雯不知死而死,可谓惨;黛玉知死而无力挽回,可谓悲;三姐可不死而毅然赴死,可谓壮。

看人从心上看起,又有几人?莫怪柳二,珍蓉一干男子只见其貌不见其心,三姐自己,又可曾“从心上”看了柳二?倘若柳二没有那一副好皮囊,没有舞台上那点虚幻的光芒,整个故事便决不会是这样的格局和走向。

人类进化到这个阶段,一个赏心悦目的外表还是重要的。贯穿尤柳故事始终的是两个字“美貌”。因貌而起,因貌而终,因貌而毁,因貌而成。

当然,“成”的一环里头,也涉及了“心”的东西,可还是离不了皮囊。电光火石一瞬间,这个人是个知己,然而已经晚了。心灵的真正碰触是如此艰难,有些像张爱玲的小说《色戒》,他是爱我的,不过一瞬,整个生命被这一句吞没了。

看着那些关于“三姐是不是处女”的争议,只觉可笑可悲,处女又怎样,非处又怎样?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干净?你要娶一张膜,还是一张脸?你要嫁一颗钻戒,还是一张长期饭票?心在哪里?哦,我忘了,心从来都不重要,不管是恋爱还是婚姻。

可是我依然疼惜三姐。生活那么绝望,我们总需要念想。一束梦想的微光照进现实,我们都有趋光的渴求,却绝少扑火的机缘和勇气。那些飞蛾,他们的姿态,是我们永远的,心痛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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