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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卫军之树《史海钩沉一念间》

  • 小小评论家小小评论家
  • 书评
  • 2023-03-26 02:5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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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推理悬疑一脉的小说日益朝着“旁逸斜出”的方向延伸,其作为类型文学的独特疆域,和主流文学之间已然不那么泾渭分明。几十年前古典解谜风格的推理小说巅峰殊难超越,以及文学多样性的风起云落,使得诸多以侦探推理为本的作家将笔触向外荡开,固然是一大因由;而另一方面,此一类型小说之“悬念至上”的特性,反过来也促成不少作家由外部涉足其间,借悬疑的构架自抒胸臆内的趣事奇闻。埃德加•爱伦•坡奖作为侦探推理小说界的名牌奖项,倒也乐得推波助澜,2007年该奖项的最佳小说花落历史学者贾森•古德温的小说处女作《禁卫军之树》,将我们的目光引向百多年前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引向王朝背影中、历史转角处的一簇机缘流变。

对于近年来大行其道的“历史+悬疑”类小说而言,故事的开头称不上耸人听闻:深宫之中一名即将被苏丹陛下临幸的美丽宫女死于非命,太后的珠宝也不翼而飞;而宫闱之外,将军手下的四名军官神秘失踪,其尸体先后以离奇的方式现身于伊斯坦布尔城内。是时,距离苏丹颁布新法、进行大阅兵,只有区区十天,而在十天之内查清真相的重担,便落到了宫廷太监雅西姆的肩上。雅西姆的独特身份,令他得以自如地穿梭在这个城市、这个王朝的各方之间,上至地位尊贵的太后、苏丹、外国公使,下至身份卑微的肚皮舞者、贩夫走卒。雅西姆穷本溯源,不惜亲身涉险,却发现案情的错综真相,隐身在历史那苍茫而诡谲的幕布之后;与帝国兴衰如影随形的禁卫军也死灰复燃,再一次走上台前。

平心而论,《禁卫军之树》的悬疑一线,并不算多么石破天惊,真相展开的过程中规中矩,解答大体在预料之中。对于前半本书铺陈开来的华丽众生相而言,结尾的收束甚至显得有些过分简洁与单薄。但作者显然志不在此,撑起《禁卫军之树》的,实际上是那些俯拾即是的微妙细节:伊斯坦布尔人声鼎沸的喧哗集市;尘封数百年历史的皇家书库;迷宫般幽深的苏丹寝宫;热气蒸腾的土耳其浴室……历经千年风起云落的伊斯坦布尔,伫立于亚欧大陆携手之地,徘徊于传统与现代交错之时,文化与制度的传承碰撞,令这个城市恰似雅西姆烹制的一锅“巴卡巴吉”浓汤,百味纷纭,在宗教和政治的漩涡中心逡巡迷乱,不知何去何从。“一千五百年的辉煌,一千五百年的权力。十五个世纪的腐败、政变和妥协。一个充满清真寺、教堂、犹太教堂的城市,一个到处是市场、商业中心的城市。这里充斥的商人、士兵和乞丐。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城市,它人满为患、贪婪无比。”

无论阴谋事件的幕后主使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将四具尸体分置于四个宗教象征意味浓厚的场所这一方式,都显得过于做作而多余。然而也正是如此写法,作者才有可能让雅西姆走街串巷,穷根究底,在一处又一处古迹之间,缓缓牵出奥斯曼帝国数百年来的沧桑沉浮,以及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土耳其民俗风貌。看似与案情主线做法疏离的闲笔断章,却正是作者真正重彩勾勒的用心所在。史海之恢宏浩瀚,总是撼人心魄,但当你举起放大镜欲一窥个中端倪之际,眼底最耐玩味的,却往往是那些虽琐屑微渺,但又意趣无穷的断片与枝节。治史的学者初写小说,其文学技巧不免难有奇巧之新意,最耐咀嚼的,还是那些还原历史真容的细节。有的小说让人忍不住要一口气驰骋至终点线,有的小说则处处挽留读者流连于道旁秀色,跌宕起伏有跌宕起伏的好,闲庭信步有闲庭信步的妙,疾缓之间,各擅胜场,《禁卫军之树》可谓后一种的典型了。

仅仅如此还远不足以让一本小说成为好看的小说。《禁卫军之树》难得之处在于,虽层叠了不少史事风物,但作者冷静而不失浅浅幽默的笔调,令整部作品并未被帝国的蹒跚脚步拖得气喘吁吁,残忍的***与血腥的谋杀,并无过分的造作渲染,历史学者的冷静。譬如第四具尸体于嘈杂的早市中现身的过程,写得尤其从容不迫,令人凛然心惊。一干出场人物的趣味性亦不遑多让。性别模糊的肚皮舞者结交三教九流,虽身为***,却有一副古道热肠;锐意革新的苏丹与恩威并济的太后;美艳撩人的俄国大使夫人;机敏的书库管理员,贪婪的后宫大主管,暴躁的新卫队将军……作者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兜一兜笔锋,描摹一下恪守成规的汤业会长、欲清廉而不能的市集法官。当然,故事的核心人物自然是雅西姆,在古往今来的宦官中,此人或许是头一号的书痴与美食家,他的乐趣在于悠悠然喝着咖啡欣赏落日,然后到小摊上买几把蔬菜,回到陋居自行掌勺烹饪一锅浓汤,茶足饭饱后,手捧一部法国小说在沙发上消磨至入梦。这个阉人沉静忧郁,斯文俊朗,不乏自怜,却不自鄙,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还能与大使夫人行床第之欢……十天内化解一场危局,靠的是他敏锐的判断、广博的学养;对这个城、这些人的体察入微;甚至还免不了矫捷的身手与一点点运气。雅西姆的好友是波兰大使帕卢斯基,故国凋陨落,入夜便在残破的使馆里借酒消愁,为遮掩千疮百孔的皮靴,甚至要用颜料将脚趾涂黑——可帕卢斯基的自嘲中自有不可欺的一份尊严,“战争后期,每次拿破仑需要仪仗队的时候,军官们都是这么干的。”这对奇特的朋友,一个身体残缺,一个故土凋零,但他们的精神世界饱满如完璧——“我是一个没有国家的大使,而你,是一个没有睾丸的男人。我们是两半,你和我,凑到一起才完整。”

小说毕竟是小说,想来没有一个读者会真正相信,百多年前的铁血与变革中,仅凭一名阉人的灵光乍现也能力挽狂澜。往事的狂潮总不免席卷无数微不足道的沙砾,太多改变历史的偶然与巧合都已湮没于岁月烟尘。《禁卫军之树》封面上那个神秘的蒙面客,倩兮美目之下,出人意料地竟有两撇优雅的胡髭。他或她的神情,掩映于满目繁花之后,是微笑,抑或深思?一如史书里的雪爪鸿泥,遥立于时间的彼方,我们已无从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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