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部分人先自由起来
——魏勇《用思想点燃课堂》
当年初在论坛看到魏勇的文章,一篇有一篇的独到处,叫人暗自称艳。美忠第一次见到魏勇之后,曾跟我谈论,要是命运机缘不至于让魏勇有那样较为曲折的经历,如某位同龄人般的网络声望,魏勇当不输于他。这个谈论大概就在2003或者2004年间,看上去像在谈名气,实际上着眼点在于他们两个人写作的相似性,他们都是理性的、冷静的,语言如手术刀,以无厚入有间,而所有事情的原委曲折,看似复杂纠缠处,在他们的字里行间立即清晰起来。这是思想的力量。
从大类讲,美忠和我倒像一路,尽管美忠也读历史系,和魏勇算同行。不过多年读书,热爱写作和思想,到这个时候,死板的系科实在不能再拘寓一个人思想的自由了。美忠如此,魏勇也如此。2005年,一次教学活动中,我作了一个“我的阅读视野的几次转变”为题的发言,魏勇是点评嘉宾,他得意洋洋的说,看来,阿啃对历史的确还是外行。这句话我愿意被他说去,就像他也愿意听美忠批评他不懂《红楼梦》一样。尽管我们都有自己认知的局限,但重要在于突破这种局限的努力。
这次拿到书仔细翻阅,我觉得当时有些话需要重新阐释。比如“手术刀”,为什么魏勇的语言会那么锐利,除了他理性的自觉之外,实在是因为他读了很多书,他涉猎的,早已超过历史学一科。那一本本“看家的书”,都是经典,魏勇站在先哲坚实的肩膀上,因而他语言跳挞,摇曳生姿,而每击必中。思想不是天生的,也需要习得的过程。所以,这次阅读,也叫我更加认定了一个死理:那些杰出人物之所以杰出,只因为他们更勤奋;而我之所以不杰出,因为我太贪玩。思想非得有厚实的积淀不可,据此才能举重若轻。
以前我更喜欢读魏勇谈论社会事件的文字,总之只要跟教学无关,我都喜欢。比如魏勇谈王怡鼓吹读经的文章。当时我对王怡持这一意见很不解,也曾跟别人讨论,魏勇的文章出来,仅看标题,就很清楚了:以传统主义论道,以自由主义论政。这就是我认同的态度。而魏勇的表述非常准确到位,厘清两种“自由”的概念,列举我们传统文化的痼疾,最后针对现实,指出托克维尔那句名言“文化是制度之母”并不合适我们当下,逻辑严密,一气呵成。当然也有不赞同的,比如没有收进本书的那篇“以流氓的方式对付流氓”。正因为我们不是流氓,所以才不能用流氓的方式,胡适说,仅做好事是不够的,必得要用好的方式去做。
魏勇这本书,是关于他的本业——教育教学的,那么,还是让我们来谈谈教育教学吧。我以为,如果对当下教师的生存处境和教育的现状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就不难对魏勇这本书作出中肯的评价。
简言之,在当下,中学教师这个群体正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其生存空间,前所未有的逼仄。传统被割裂了,未来不可预知,而现实如铁板一块不可动摇。例如,我认为最严重最具有现实性的逼迫,是裹胁一切的高考指挥棒。教育资源被行政力量垄断起来待价而沽,这个时候,分数成为一切的指标,教师与学生齐齐被绑架。你难道可以不重视分数吗?那对家长而言,可能意味着几万几十万的现金;对身处底层的农村孩子而言,那几乎是唯一的用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分数面前一律平等,看似这是最大的公正与公平,可是,你考虑过吗,这些优质的教育资源,属于公共资源,原本就是我们应该享有的公民权利。
一个中学教师——无论他是哪一个学科的,他能做些什么呢?他们逼仄的生存环境是一致的。这仅是一种体力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形而上的超越意义。
关于我们投身其中的教育,我曾经说过,没有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之分,只有人的教育和非人的教育之分。郭初阳则说:“现在的中学开始高谈爱的教育,暗行酷的教育……答应给予孩童们的秘密知识,总是要拖到较晚的时候才能传授,初中时被告知要等到高中,高中等到大学,历经种种看似更为迫切其实徒然耗费精力的考试折磨,方能进入大学,等到大学毕业走出校门,恍然明白终于一无所获。”这段话真是精辟。说白了,现在的教育真就是一场骗局,用以浪费孩子们的青春和生命,直到他们再没有求知的天真冲动。而当孩子们终于明白这一切是蓄意的欺骗的时候,他们饱受摧残的容颜在告诉别人,他们都老了——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啊!
照理,我们需要发问: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在教育的困境中,教师何为?
但是你看魏勇的文章,几乎看不到这个困境,他直接就进入了自由的教育。这实在是叫人惊讶的。我说魏勇这人有脑子,有调侃的成分,更多是一种敬佩。比如我自己,挣扎在这个困境中也有很长的时间,总觉得我所置身的现实荒诞可笑,因为毫无意义,人生一片黑暗,所以要用阅读来抵抗荒诞。直到最近,才觉得慢慢想通了,脱身了,有了暂时解决的办法。而魏勇,他很高明,他文章中没有这个困境绝不是因为他没有看到,而是因为他早已经超越。魏勇的身体力行,为一个尚有理想的教师,为一个还能思想的教师,提供了一条可以尝试的道路。这条道路,我用学界流行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让一部分人先自由起来”。如何使自己自由起来呢?具体路径不妨概括为:用大智慧,做小事情。
让一部分人先自由起来?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仍可能觉得这是梦幻泡影,因为一个终极的目标不变的前提下,个体的反抗无论如何都是无力的。但反抗无力不等于放弃反抗,事实上,你所思所想越多,你越发言,你的言论空间就越大,你就相对的越自由。
一个常见的误解是这样的:因为一个终极的目标不曾改变,我们就只能呆着不动。好像有一天,整个机制改变了,自由的教育会不请自来,从天而降。这个误解在于其急功近利,历史的进步从来就是缓慢的,循序渐进的。近些年来,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不能坐等那个根本性的东西的改变,以为体制改变了,一切就都好了。如果这样,明天就永不会降临。身体力行,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重建我们的生活,重新起程去寻求教育的意义,或许是建设性的态度,或许是活出意义来的路径之一。我很喜欢两句话,一句是胡适说的:得寸进寸;一句是魏勇喜欢的朱学勤的话:宁可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后来读了米奇尼克,这个道理就很明白了:着眼于一个不完美的现在,而非许诺一个美好的将来。
以我对魏勇的了解,我相信,他就是出于这样一种积极生活的态度。并且,我从魏勇身上看到了两样东西,勇气和智慧。这两样东西,正如她们帮助了魏勇一样,能帮助我们不断的拓展可能的自由度。
自然,魏勇说真话的勇气来自他的思想。一个尚有思想能力的人,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仅在自己内心深处思想,出于现实的某些禁忌或者危险,他对自己的思想秘而不宣,或者仅悄悄写在日记里,藏之名山,付之后人。这也算是“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不过,这种革命,有时候仅仅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就会在内心化为乌有。李驰东曾说我“自觉内心深处革命性煽动而无动于衷”,大概就是这类。这诚然也需要一点点勇气,但这种勇气,远比不上表达的勇气。或者我们寻求一下“思想自由”的定义,思想自由必然与表达自由相联系,仅有思想自由而无表达自由,那并非真正的思想自由。所以,另一种尚有思想能力的人,他更在意将自己的思考说出来。说出真实总是有意义的,说出真实更需要勇气。我们知道,反对“美帝国主义”是可以的,是安全的,反对你身边的利益集团,那就危险多了。有意味的是,魏勇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危险。
小而言之,魏勇曾有一连三篇文章,批评目前流行的所谓的“优质课”比赛。尽管他也是优质课比赛的得益者,但是他批起优质课来很不留情面,理念幼稚、设问幼稚、评委幼稚……很好,三下五除二,矛头就指向那些掌握权柄的人了。魏勇说,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就在主席台。我很好奇,那些个魏勇身边的,曾经授予他特级教师称号的,坐在主席台的人,看见这句话,会作何感想。当然,无论他们怎么想,都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于魏勇,我相信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但我想提请大家注意的是,不要小看这个批评的意义,这是一种建设性的意见,是让自己的思想贴地而行的尝试。我以前也有这么一种“精英”的意识,总觉得这些跟教学相关的东西太低级,没有思想含量,不值得我们花精力去研究去发言。相信跟我一样的朋友还有很多,对公开课之类的由官方主导的教研活动嗤之以鼻,掉头不顾。因为我们认为当下中国没有教育,所以我们就不关心“教育”。但是你想到你没有,可能,除了你以外,就没有人愿意说真话了。以前鲁迅说现代评论派是小骂大帮忙,鲁迅未必完全了解现代评论派的苦心。这个苦心就在于,我们与官方也好,与另外的普通教师也好,并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互相之间需要扶持着,学习如何共生。现在,既然你比他们明白更多的事理,你就有责任承担他们对你的更多的误解甚至伤害。所以,关于魏勇这一组文章,你可以说他比较浅显,比较克制,但我却了解这里面的意义。我现在若有机会,也是这么做的。去年一次《论语》选读的教研活动,一位老师上课,后来我有机会作评点,我就把《论语》选读作为必修的选修课的吊诡,以及儒家思想中的专制因子作了一个尖锐的批评,我不知道在座的老师都是什么反应,教研员干笑着对我说,你这是精彩的谬论。
说勇气,我觉得有必要谈谈那篇长文《中学历史的四大痼疾》,这里需要的勇气更多一些。我们知道,中学历史课受意识形态影响是最大的,或者说,中学历史就是意识形态的直接呈现。我中学时代听我的历史老师说过一句话,已经觉得惊世骇俗了,他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而政治则是老鸨。话糙理不糙。那么,说中学历史的教学,形容为走钢丝就非常形象了,范美忠就是这样才不愿意继续教历史的。动辄得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历史教师是否活在剃刀边缘?现在,魏勇对钦定的全国统一的历史教材开刀了,其眼光之独到,言辞之锐利,都为我所叹服。四大痼疾,曰:臣民意识、绝对的唯物史观、狭隘的民族主义、革命至上。我为什么叹服,就因为这篇文章是釜底抽薪,是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既然中学历史是意识形态的直接呈现,你就可以想见,魏勇反对的,是一个专制国家的国家意志。我有时候还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混到特级的!但魏勇就这么说了,说了很多,似乎他活在一个拥有宪法第一修正案的地方。比如,还有一次,魏勇在公众场合上课,内容竟然是《文化大革命》。这个话题,即便在学术界,也是一个禁区。但是他就有这个能力,在可以允许的范围内,做到了他所能够的极致,比如魏勇提到了***对信息的全面控制,这就是极权主义的本质之一。这里,除了勇气,还有智慧。
正如魏勇以前批评的,我不懂历史,所以我不多谈魏勇的专业学科,我来谈魏勇身上最为我看重的品质,那种做小事情的大智慧。
整本书我最喜欢的一组文章是《中学生常识讲座》,这在他的博客连载的时候,我就是追着看的。一共五讲,第一讲关于爱国,他没有肖雪慧老师的学术严谨,但是他通俗易懂,语言活泼风趣,善于在具体事例中提炼出那些为过去的教育所蒙蔽的东西,便于为中学生接受。这一讲,我多次拿来给我的孩子们读过,是我普及常识时的镇山之宝之一,另一宝,是芦笛那篇《用辩证的观点放屁》。第二讲关于国家与***之间的区别,语言与第一讲类似,立足于让中学生能懂。这两个讲座,现在看来,简直是为前不久的抵制JLF事件量身定制的。三四两讲分别关于日本与美国,第五讲谈民主政治。
说实话,搞清楚这些概念之间的联系与区分,仅需要小智慧,读点书,谁都懂了。魏勇的大智慧在于,他诚然还在论坛高谈一些宏大的话题,但他甘于放下身段,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做这些微小的、“低层次”的事情。魏勇知道什么是学生最缺乏的,什么是我们希望建设的公民社会最缺乏的,因而对症下药。他知道,怎样的语言方式,是适合中学生的,是能为人们乐于接受,因而能收到最大的效果的。再次,他的智慧还在于,启蒙的工作,筚路蓝缕,必须从这些小事、从这些小地方开始做。因为任何高远的理想,是不是都非得有一个借以实现的媒介,离开这个中间物,理想无所附丽,便无所谓理想。
收在书中的多次公众场合的讲话,包括在涪陵师范学院的演讲,在四川省中小学教科室主任培训会上的讲话,还是第一线教师高级研修班的演讲,都具有这个特征,立意高远而着眼于生活细节,一个往常被人们看得玄妙的道理,他用最深入浅出的话来讲述。大概是因为,他与李玉龙一样,相信理想和现实并非不可以连接。
魏勇还有一句话,我经常记得:按照内心去生活。在我另外的文章中,也曾多次提到这句话,我也曾专门写一篇文章,来讲述我对这种生活梦想的思考。我们都知道,在当下,这还仅仅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已。但这并不妨碍一部分人先自由起来,套用最近在天涯看到的一句话,让一部分人,像海外华人那样去写作。
魏勇《用思想点燃课堂——历史教师魏勇的教育教学》漓江出版社2008年2月第1版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2:51:54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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