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漫漫长夜,一篇又一篇读着作家李锐创作的农具系列小说《太平风物》,常常感到脊背上生出阵阵寒意。廉价的道德感动于事无补,书斋里的悲天悯人更加显得矫情,现实,总是在熟视无睹中变得习以为常,变得麻木与冷漠。难道真的是“存在即合理”?触目惊心的“不合理”与“不公正”,也因为存在得太久太久,而显得天经地义了。
面对着现代化与全球化的冲击,所谓的历史的诗意,田园的风光,早已经淹没在现实的血污、挣扎和冷酷当中。陶渊明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残酷的现实打破了士大夫们自造的梦境。农民与土地数千年联结起来的有如脐带一般的血缘关系被现代文明彻底割断,牧笛已逝,机器轰隆,田园将芜,无家可归。毁灭与新生,呼号与笑语,在日复一日地上演,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群,又将何去何从!
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让与土地生死与共的农民和流传千载的农具都无法逃脱异化的命运,成为潮流席卷过后转瞬即逝的泡沫。男人成了廉价雇佣的杂工,女人则沦为金钱包养用于满足情欲的工具。袴镰、樵斧异化为杀人的凶器,铁锹成为迎合城市观光游客猎奇的道具,桔槔被改造成偷盗运媒火车上煤块的杠杆,青石碨成了惩罚女人逃跑的锁具,甚至于连系物之用的麻绳也成了无处诉苦的满金老汉在老核桃树上自我终结生命的吊绳。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崩溃,改变只在朝夕之间。老师与最后一名学生用连枷劳动的最后一课,爷爷和孙子用耧车同种的最后一回庄稼,六安爷笑中含泪锄地过瘾的最后一天,金堂用一截扁担绑着残肢历经艰辛返乡望见村口老神树的最后一刻,以及红宝为躲避耕牛被无辜扑杀而在暴雨之夜与黄宝在窑洞中相互依偎的最后一晚……或许,只有死亡的苍白颜色才是真实的,女人那两只晃来晃去的***才是真正吸引全世界的,世道真的变了,人们只能整日看着邪恶在疯狂地表演,用金钱与欲望堆积成所谓的太平盛世。
李锐谈到自己的文学理想与追求,曾说要“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他想用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方块字”,贯通历史与生命,接续文化传统的千年血脉,从而“建立现代汉语的主体性”。“深刻”,让李锐自觉地选择了现实的沉重,选择了刻骨铭心的生命悲情,选择了在网络时代仍然执著地使用充满原始生命活力的方言口语。古人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也让李锐不可避免地面临传统文化解体、价值体系解构所带来的双向性精神煎熬。世界的普遍空虚,人类精神的无所依托,愈加增强了现实的沉重感。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论述了轻与重的关系,预言世界将会变得愈来愈沉重。当农业田园被高尔夫球场所替代,钢筋水泥从城市席卷乡村的每一处角落之时,人心也仿佛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沙尘暴。情感变得荒漠化与石化,坚硬如顽石。无论是悲怆与滑稽,还是庄严与幽默,四面围攻的困境都沉重得让人无法喘息。
经过十余年的反复酝酿,李锐将历史与现实进行了超文本拼贴,古人津津乐道的“太平风物”已然堕落为和谐盛世的谎言。逐渐破败凋落的农村,成了方兴未艾的新的城市观光景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现化化的发展大潮中,农民成了最早遭到抛弃的一群,铁屋里空气日益稀薄,长久压抑的群体失语终将汇成新的自救的集体呐喊。艾青最有名的诗句曾经感叹: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对那些失去土地而满眶热泪的老人,历史变得无声无息无言,风依旧在吹,而鸟儿已不再欢唱。陶醉在惺惺作态的现代扬声器的喧嚣轰鸣中的人们,依然在醉生梦死的浮世生活中日渐糜烂,作着不愿意清醒的梦中之梦。小说家李锐一如既往地拒绝合唱,面对着人类共同的困境,用充满良知的文字记录了被层层掩盖美化的遍地血泪伤痕的现实。通过对正在消逝的古老农业社会的凭吊,《太平风物》所咏唱的恰恰是一曲太平盛世的挽歌。
2008-7-27作于砺剑阁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2:36:5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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