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根藤,一根孤独的藤,留在这个世界中。没有高贵的种植者,没有照料者,也没有温柔的帮助者来到,来指教我各种事。”(曼达派密藏 346)
来自疏离——诺斯替的发端
在浩渺的历史中,孤独与疏离感将人引入绝望不在少数,其中渊面至极者,就走向了诺斯替宗教这一极端二元论的诉求,以被世界的抛弃为由,与这个世界处于深深的敌对之中。在诺斯替宗教前的原始时代,这个宇宙(cosmos),作为希腊观念中最高的宗教理念,并不仅仅只是最广阔的一个对象,它被认为是秩序的最完美样本,同时也是具体事事物中一切秩序的原因。但随着古典时代的凋零,西方世界陷入持续的混乱,马其顿东征又将这种西方命运播植到东方的腹地,在整个欧亚大陆上,对于秩序的信仰在衰弱。以此,在欧亚大陆的许多角落,开始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反宇宙运动,它们被冠以诺斯替宗教的名字,在诺斯替主义者那里,“宇宙”成了一个明显的否定性概念,诺斯替的神不仅仅是世界之外的(extra-mundane),以及超乎世界之上的(supra-mundane),而且在终极意义上是反世界的(contra-mundane)。诺斯替主义者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是如此抗拒,乃至敌视,如约纳斯所言,诺斯替表现出一种虚无主义的处境。这是对时代所赋予的孤独感的报复,帕斯卡阐述了人在现代宇宙论的物理宇宙中的孤独感,“扔进这个无尽浩瀚的空间之中,我对它无知,而它也不认识我,我被吓坏了。”作为万物总和的一部分,作为自然的一个例子,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随时随刻可能被巨大而盲目的宇宙力量压碎,他在这宇宙之中的存在只是偶然,其毁灭亦如此。这种后世的感觉,与诺斯替所感到的处境是相同的,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一个孤独的藤。
诺斯替的宇宙论
“诺斯替主义”被定义为一种宗教,它的教义特征是:神不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他不是“德穆革”(Demiurge,即创造神)或耶和华(YHWH);世界的产生纯属一场错误,是由于神性世界的分裂和堕落的结果;人——或灵性的人——是从神性的世界流落到这个世界的异乡人,当他听到启示的道以后,就会认识到自己最深层的自我;恶的来源不是罪,而是“无明”或“无意识”(unconsciousness)。由此诺斯替主义的外延大规模扩张,不仅古代晚期有诺斯替主义精神与诺斯替派,而且现代的许多哲学与宗教运动也可以归于其范畴中。
宇宙是由掌权者统辖的领域,它就像一所巨大的监狱,而地球则是他最里层的牢房,是人类生活的场所。宇宙的各个层面就像围绕着共同核心的密封的壳层,一层一层的排列在地球的周围与之上。通常有七个行星层面,第八个层面是不动的恒星层,围绕着里面的七个行星层。然而也存在着把这个结构复杂化的倾向,巴西里德算出了有不少于三百六十五重“天”。这一切都是为了隔离人与神,不仅仅是通过空间的距离,而且还通过积极的邪灵的力量。因此,宇宙体系的广袤性与多重性表达了人神之间距离的遥远程度。
这些层面是掌权者的宝座,掌权者集体统治着世界,而各自又在它们的层面里做宇宙监狱的监守者。它们对宇宙的专制性统治被称为“黑玛门尼”(heimarmene),即“普遍命运”。从物理方面看,这种统治是自然规律;从心理的方面来看,它包括诸如摩西律法的制度与实施,它的目的是要奴役人。作为各层面的监守者,每一个掌权者都阻挡着灵魂死后的上升之路,以阻碍他们逃离世界回到神那里去。掌权者还是世界的创造者,但在有些地方这一角色则留给它们的头领,“德穆革”,就是柏拉图《蒂迈欧篇》(Timaeus)中的世界创造者,并且常常把它描绘成耶和华的歪曲了的形象,这是诺斯替主义把整个古代传统——尤其是犹太教传统——置于贬抑性重新估价下的一个范例。
诺斯替的意象——异乡者
“以来自于光明世界的第一位伟大的异乡生命,利于一切事物之上的崇高者的名义”,没有比异乡者能够更好的概括诺斯特主义者对自身在这个世界中所处的位置做出的评价。因为对于诺斯替教众而言,由于它的灵魂(soul)中的灵(spirit),即普纽玛,是上界堕落至宇宙的神圣质料,是他们来自光明国度的证明,藉由对诺斯(gnosis,希腊语,知识)的掌握,解放堕落肉体中的灵,重新回到光明的国度。
诺斯替的人类学中,人由肉体(flesh)、灵魂与灵组成,对他们而言,不仅这个宇宙与普纽玛是异质的,就人的肉体和灵魂而言,也只是来自于这个堕落世界的产物,它们的目的同样只是为了禁锢普纽玛,阻止其向上飞升,回到真正神的国度。
“异乡”这个观念,同时具有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的表达,作为一个异乡人,既优越同时又痛苦,拥有来自光明国度的无上纯净的灵,同时又不得不卷入这个黑暗压抑的命运漩涡之中。从每个人的本质上讲,我们可以最终脱离“黑玛门尼”的掌控,真正的我们并不属于痛苦和孤独,而来自于融合的整体,我们的本质是“彼岸的”,“在世界之上的”,“在绚丽的果实中,在光明的宫殿里,在完美的房子里”。可我们同时又清晰无误的居寓在马克安所鄙夷的“创造小屋”之中,光明(light)从光明(Light)中被流放出来,生命(life)从生命(Life)中流放出来,卷进这个世界——它的流落异乡与回归,它堕落,经历于低级的世界中,努力上升的过程,构成了诺斯替主义中个体形而上的历史。“我异乡的灵魂”,“我怀念世界的心灵”,“孤独的藤”,从最初起一直伴随着人类的真实生命状态,在历史现实的流变中显得愈发强烈而难耐。
诺斯替主义的极端二元论
通过对世界痛苦的反思,诺斯替宗教回溯出一条关于从光明世界“堕落”,进而不断“下沉”,并最终被“囚禁”的历程。显然,光明世界的设想,并不是凌空楼阁般设计出的,与其说是通过对彼岸的体知,获得关于异乡者的确证,倒不如说是由于此在世界的孤独与疏离,令诺斯替主义者产生对世界格格不入之感,进一步发出对于世界与自我一致性的怀疑。生命本身难以融入这个世界的处境,当与所谓的同类擦肩而过,被忽略的感觉一旦被注意到,便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惶恐,如同阴霾伴随着我们的思索。个体间通过对话,成为朋友、成为恋人、成为彼此联系的共同体,每一刻我们都如此想进入别人的世界,但事实上,别人的世界总是疏远的,对话本身扭转不了每个人身为客体被排斥的局面。无论如何努力,事实上一旦目睹别人完好的生存在自己的世界中,会发现,所有接触仅限于本人,而远离本人的世界。既然此岸与我们是不一致的,那么必然有一个一致的所在,那就是彼岸。诺斯替的体系可以想象,是从孤独的底部而非辉煌的顶部,由下向上建立起来的。反抗这个宇宙的极端二元论也由此构成,确立了这个世界的面目可憎,也就有另一个完美无暇的世界,诺斯提主义者通过此试图消解此世的痛苦与孤独感。
诺斯替主义不只是宇宙与自我的极端对立,同样也是灵与肉的极端对立,而后者,催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禁欲与纵欲。前者从对于诺斯的拥有中推导出一种责任感,要避免进一步受世界的污染,因而把与世界的联系减少到最低限度;后者也可以从同样的对于诺斯的拥有众推出绝对自由的特权。创造主所颁布的“你应该如何”和“不应该如何”的律法,只是“宇宙”专制的又一行是而已,由于违反这种律法而遭致的惩罚只能影响肉体与灵魂。由于属灵的人超越了黑玛门尼,因而他也就超脱了道德律的约束,对他来说,他可以做任何事,因为普纽玛“从本性上已得到拯救”。他的这种行为,更可以表现与掌权者的对抗,这反而更能体现出诺斯替宗教的极端反宇宙倾向。
诺斯替主义对于孤独的消解
诺斯替主义者发现自己孤苦伶仃,它的孤单寂寞爆发在一阵恐惧感之中。恐惧作为灵魂对他的世间存在的回应,乃是诺斯替文献中一再出现的主题。这是自我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之后的反应,实际上它本身既是这个发现的一个因素:它标志着内在自我从这个世界的麻木与沉醉中苏醒过来。由于意识到自我,这个自我还发现,它其实并不是真的自己,而是宇宙设计的不由自主地执行者。知识——“诺斯”——可以把人从这种奴役状态中解放出来;但是由于宇宙是对抗生命与灵的,拯救的知识不能够致力于与宇宙整体之融合,不是像斯多亚的智慧那样,要在对世界规律的自觉遵循适应中追寻自由。相反,对于诺斯替派来说,人与世界之间的这种疏离感要加深并达到极点,才能解放内在自我,如此才能使内在自我重获自己。这个世界(而并不是这种疏离状态)是必须克服的,但是这个低级的能量体系的世界只能通过能量才能克服。一方面,借助外面闯入到这个封闭体系的救世主的能量,另一方面也是通过他带来的“知识”的能量,作为神秘武器击败了行星的力量,为灵魂开启一条穿越他们的阻碍性秩序的道路。
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从外部去瓦解这样一种痛苦,几乎无可能达到,因为他孳生于内部的异化,难以磨灭,只有诉诸于内部的普纽玛,从而超越外部世界。普纽玛将我们从这个世界得以解救的知识究竟是什么呢?瓦伦廷学派一个著名的公式这样概括诺斯的内容:“是我们自由的知识是知道我们本来是谁,现在成为什么;我们本来在何处,现在则被扔到何处;我们奔向何方,又从何处被拯救;什么是生,什么是重生。”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从诺斯替的思辨中获得解脱,但他仍然不失为一种迷人的解释,可以作为基督教等一切肯定性宗教的参照,对我们的哲学做出启示。归根结底,我们关注的是,幸福的自我。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2:32:17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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