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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隐入尘烟》:大地上的精神之光(付少武)

大地生养万物,任它繁华,由它沧桑,最终收留一切,隐入尘烟,但有些并不如尘,也不似烟。电影《隐入尘烟》就是这样,它在时代变迁中试图留住农耕文明之光,留住受难者的精神之光,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和力量。

片中主角马有铁与曹贵英是西北农村的“弃儿”,一个是老实木讷、年近半百的光棍,一个是手抖脚瘸、常常小便失禁的“瘟神”,两个被遗弃的人,被撮合到一起。他们相濡以沫,抵御苦难,忠于善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碰撞出爱情的火花,正当生活越来越向好时,命运无常,贵英意外溺水而亡,有铁抛家弃地而去。

苦难是高贵者的试金石

马有铁与曹贵英在物质上一贫如洗,但在苦难面前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首先是惊人的贫困。他们衣食无着,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贵英遮盖尿湿裤子的大衣是借款购置的;时常饥肠辘辘,每顿能啃上馍馍已是万幸;就连遮风挡雨的房子也没有,只好四处借住闲置危房,屡次搬迁,居无定所。唯一的财产就是那头任劳任怨的驴子,一直帮他们干活谋生。

其次是繁重的劳作。为能养活自己,他们在贫瘠的土地上辛苦地耕耘,犁地、除草、播种、灌溉、收割、脱粒,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原始的铁犁驴耕,都要人畜并用,全力以赴……尤其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里,他们为了保护盖房用的土坯,奋不顾身地加盖雨布,两人一次次跌倒在地上,浑身沾满泥浆,直到躺在泥汤汤的地上站不起身来。

最后还有邻人的冷落鄙视。贵英因疾不能生育,可喜爱孩子的母性没有泯灭。她见到村头的孩子,自然俯下身来嘘寒问暖,但家长马上拉着孩子逃之夭夭,简直像逃避瘟疫一样。贵英随有铁到邻居家看电视,离开时身不由己尿湿裤子,也尿湿了凳子,招致人家一顿嫌弃。有铁匆忙掏出纸巾擦拭,但无言的尿渍成为他们怎么也洗刷不净的耻辱。

面对苦难,与其唉声叹气、自甘堕落,不如临难不恐、爬坡迈坎。有铁与贵英从麦子里看到自己,坦然接受人生的境遇:“对镰,麦子能说什么?对来啄食它的麻雀,麦子能说什么?对磨,麦子能说什么?如果它有幸成为了种子,麦子又能说什么?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也一样,还是到夏天,被割掉了。”他们逆来顺受,苦中作乐,不断磨炼意志,勤奋地用双手耕耘土地、饲养家禽、抟土造屋,相信阳光终有一天会照到自己身上。

卑微者蕴藏着善良

有铁和贵英在世人眼里素有无法治愈的痼疾,常被冷落鄙视厌恶,但他们内心依然有善,仍会凭着纯粹的本能去呵护更加弱小的生命。小时候村里有个疯子,十个孩子里有九个都冲他扔石头,贵英给他一个馍,被家里人打得好几天下不来床。有铁不小心从河里舀上蝌蚪时,会小心翼翼地再捧回溪里。他在推土机即将开拆房子时,急忙撵走檐下还在窝里的雏燕,等自己盖好新房,又觉得燕子认窝,把旧房的燕子窝捡回来,安置在屋檐下面。他喝汤面的时候,忍不住挑出几根面条,怜惜地喂给鸡吃。他视毛驴为伴,慷慨地喂它苞米棒子,最终家散人去之时,特地把它牵到野外,放生这个像自己一样唯命是从的伙伴。

马有铁信奉“一码归一码”的人生准则,他不计较别人欠他的,却不允许自己欠别人的,人格里始终隐藏着尊严和高贵。在张永福急需“熊猫血”续命的时候,马有铁毅然无偿献血,即便整天劳动、营养缺乏,仍一次又一次进城输血,只盼着张永福早日康复,他儿子能结清村里人的欠款。张永福的儿子为感谢他,替贵英买了两件大衣,但他坚持说这是借的,等秋后结算粮食收成时,让其当面扣掉费用。他会把赊欠的种子、肥料的账单都记在日历上,等卖掉粮食后立马还上。他买芨芨草造房子时,主人只要偿还一袋半土豆就行,但他承诺要还两袋,及至秋收后去答谢,主人不在,照样在空无一人的草场小屋前,留下两袋土豆。

“人之初,性本善。”善良不分富有与贫穷,但穷人的善良往往经受着经济的考验,受制于政治文化层面的约束,更加来之不易。有铁和贵英坚守心中的道德自律,他们做人诚实,待人诚恳,守约有信,并把这种发自内心的善良推己及人及物,更加具有人性人情人味,不仅是受人尊重的传统美德,更是现代文明社会的典范。

渺小的生命也有相爱的权利

马有铁与曹贵英两个被世界嫌弃的人将就到一起,他们开始时别扭冷淡,进而默默忍受,容纳对方,慢慢地在迁徙流浪中理解,在田间地头中劳作,在忙于一日三餐的生计中牵肠挂肚,不离不弃,相互拯救,不知不觉闪现出爱的光芒。有铁与贵英凑合着结婚了,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每一次搬家都会把那个“囍”字带上。有铁贴“囍”字,总要贵英看看高低,直到贴得平整端正为止。有铁冬天进城拉东西,很晚才回来,贵英在村头提着手电筒,蜷缩着身子等候,怀里还焐着一瓶热水,那瓶水冷了三回,热了三回,只为他在寒冬里喝上一口热水。他虽然埋怨她不该天冷在此久等,但接过热水瓶,喝上一口,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忍不住握住她不停颤抖的手。他们借邻居10个鸡蛋,装进镂空的箱子里,点上电灯,孵出小鸡。他宽慰着不能生育的她,说这些小鸡没有妈妈,出生后看见谁,谁就是妈妈。鸡长大,下了鸡蛋,有铁舍不得吃,让生病的贵英第一次吃上了自家鸡下的蛋。

马有铁与曹贵英的爱情不是建立在生育的基础上,而是基于他们对大地的深情,对生命的热爱:“啥不是土里生的,啥不是土里长的。土壤不嫌弃咱,咱还嫌弃它啥?”他们满腔热情地爱着土地,一起耕地,播种麦苗,播下生活的希望,播下爱情的种子。他在前面吆喝赶驴,她坐在犁车上耙地;他在松土,她在除草;他在收割金黄的麦子,她紧跟后面捡拾拉下的麦穗;他用驴车运送麦子,她坐在驴车上压麦;他在空地上晒麦碾麦,她把没晒到碾到的麦子拢过来;他去脱粒打面,她和面做馍……艰苦的劳动让他们的心挨得越来越近,爱情的花朵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中绽放。在麦秸堆旁,他们将麦粒拼成一朵花瓣的模样,按压在彼此手背上,一朵梅花便“种”在爱人的心里:“我给你种了个花儿,做了个记号,你跑到哪里都丢不掉了。”在夏天的夜里,两人睡在亲手搭建的屋顶上,有铁担心贵英翻滚下去,就用一根裤腰带把她与自己系在一起:“我把你拴住些吧,别睡到半夜滚下房顶去了。”有铁望着丰收的麦子,笑着允诺贵英以后再不用忍饥挨饿,可以放开吃了,她莞尔一笑说,人再怎么吃,也只有一个肚子呀。

住进新盖的房子后,贵英发烧了,在给有铁送饭的途中,不小心晕倒掉进水沟里。有铁奋不顾身跳下去,高高地托起她的身躯,但为时已晚……贵英的意外去世幻灭了马有铁对未来的希望,终结了农耕时代爱情的甜蜜走向。有人劝他:“你不要太伤心,你现在房子、粮食都有了,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但无所归依的马有铁旋即卖掉粮食,还清债务,推倒遮风挡雨的土房,从此隐入尘烟。

一切来自于尘土,又终将归入尘土。土里从无到有,会长出庄稼、房子类的物质,也会长出思想、情感类的精神……等它们蓬勃发展,生生不息,又会一波三折地从高潮中跌落,回到更高的起点,重新开始循环往复的运动。无数个马有铁、曹贵英吃苦耐劳,挣扎奋斗,如大地般善良,如麦子般质朴,虽然悲怆的生活里仅存着微弱的幸福,瞬间即被雨打风吹去,但仍然满怀着高贵的人格,点燃了爱,点燃了希望和诚信的火光。

作为一个从苍凉的土地里长出来的故事,电影《隐入尘烟》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代言,为逐渐遁去的农耕文明悲悯,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诉说。它让人们从中看到弱者活过痛过爱过的痕迹,领悟到受难者精神的光芒。


(作者:付少武,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联艺术部主任、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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