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部韩剧借鉴了《小妇人》的框架与设定,一开始看的确有此感,以同一家庭中性格各异的数姐妹各自展开的人生追寻为线索,最终指向了女性的成长与对世界认识的深化。但韩国的社会文化背景毕竟与英国不同,因此《小小姐们》在相似的姐妹叙事框架下做出了本土化的调整,锋芒直指韩国社会的贫富分化矛盾以及***问题。可以说,从思想主题上看,它延续了《寄生虫》的现实剖析力度,而从物象隐喻和架空历史等艺术处理上看,它与《永远的君主》等作品也有相似之处。
故事的主人公是成长于贫寒家庭的三姐妹,偶然间各自被卷入与同一财阀——兰花集团的纠葛之中:大姐吴仁珠是为了探寻突然自杀而又给自己留下700亿韩元的好友陈花英的死亡真相,怀疑是陈花英在帮兰花集团洗钱时因私挪公款而被害;二姐吴仁京身为记者,想要替四年前银行破产案中的受害者讨回公道,发现该事件的疑点全部指向兰花协会会长的女婿,也即准备竞选首尔市市长的朴载相;小妹吴仁惠就读于艺术院校,她受雇于朴家,为朴家千金朴孝璘代笔,甚至住进朴家,领取了兰花集团设立的奖学金而准备与孝璘一起出国留学。最开始她们所得到的信息相当有限,彼此之间又因为家庭矛盾而拒绝交流,因而失去了信息沟通的机会。随着剧情的推进,她们才逐渐意识到是兰花集团背后的一个神秘组织情兰会在操控着一切。所有死亡现场都会出现一朵蓝色兰花,这种稀有品种的兰花需要依托“父亲树”才能成活,而朴家的府邸里正种着这样一株国内唯一的“父亲树”。
从“父亲树”与兰花的依附关系来看,似乎暗示了这个故事中女性群体对抗男权社会的母题。兰花集团渗透进韩国社会的政治、思想、文化等各个层面,成员们通过在经济上升期的80年代进行信息交易、土地买卖而牟取暴利,获得了资本的原始积累;集团为此还建立了一所元灵学校,设立了奖学金,专门资助贫寒学生,帮助他们获得通往上层社会的阶梯,反过来这些敢于拼命的精英又壮大了集团的势力;他们甚至与新闻媒体、公检法之间都有勾结,这使得朴载相的负面新闻能够被一再压制,而陈花英尸体的尸检报告也得以造假。
但其实“男/女”是相对的,集团背后所依托的情兰会,这一由父系主导的异教组织,所要对抗的是一个更强大的“父”的存在,那就是国家。情兰会创立于越南战争期间,这些原本出身是国内贫苦工农的士兵,受到元奇先将军的号召,以一种拼命的姿态活跃于战场上,为的是借战争完成自己阶级的跃升,从一无所有的工农转而成为战功显赫的英雄。而情兰会的诞生契机却是这一群一往无前的士兵在战争尾声认为自己遭到祖国的背叛,成为韩国向美国示好的工具,而他们的死活将无人在乎。因此,一种想象性的来自一个更强大的“父”(国家)的抛弃及对其的仇恨成为他们存在的精神寄托。他们这种拼命的精神也被后来的兰花集团利用于各个领域的名利争夺之中。一旦贫苦的弱势群体中的不安现状者意欲“弑父”,从原生家庭中出走,对抗整个阶级分化的社会,就会成为集团最忠诚的拥趸,他们冷血无情、不择手段,以仇恨为自己谋取利益,而集团依托着他们的仇恨不断扩张。这正构成了剧中韩国政治社会危机的罪魁祸首。
那么女性群体在这部剧中是何以反抗的?其实我觉得最为巧妙的一点是,该剧不仅设置了从外部击垮兰花集团的三姐妹这一正义至善的一方,而且随着剧情的发展逐渐向观众们揭示了从内部瓦解集团的至恶的一方,也就是一直处于风波中心的集团会长女儿元尚雅。原本当朴载相作为政治舞台主角时,显然观众及剧中人物会将焦点放在这一出身贫寒、通过迎娶会长女儿而从司机儿子一跃成为集团继承人的反派角色身上,认为一切都是他谋求自我利益的计划,而元尚雅不过是被摆布的棋子,***控着伪装成贤良夫人的模样以增加朴载相的竞选优势。事实上,随着朴载相被吴仁京揭发了丑闻,甚至走上自杀之路,观众才会注意到原来元尚雅作为元奇先将军之女,她才是最具野心的那一个,在看到丈夫无法继续在男权社会为自己提供优势,她果断舍弃了这一枚棋子,转而求助于另一男性,也即元灵学校校长,元奇先将军在越南战争中的老战友。
然而后者表面上惟命是从,实际上自己早已有了夺取兰花集团的阴谋,为此甚至假意与吴仁京联手,揭发了元尚雅的罪行。元尚雅在穷途末路中的最后举动为兰花集团送了终:她杀了校长,在兰室的喷水器里灌了盐酸,将“父亲树”和所有兰花一并烧毁,自己也死于其中。随着作为象征物的兰花的消失,情兰会这一近乎邪教的组织也走向了终点。与其说这是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毋宁说是一个结构化的制度在走向僵化、极端的时候从内部生长出了异己力量,真正致命的或许不是外部的打击而正是内部的瓦解。
虽然《小小姐们》在很多地方过于离奇而显得荒谬、不真实,但我仍觉得正是这种极端的荒谬和不真实,让有心找茬的观众可以从中想象甚至还原出一个“真实”社会中的异化和蜕变应该会是什么样子。比如说,我觉得最不可理解的就是作为反派主角的朴载相和元尚雅,他们被击垮的关键都在于他们各自杀人的视频被曝光:朴载相杀了会长儿子,元尚雅杀了陈花英。这不禁让人嗤笑:一个真正成熟的集团组织,还需要领导者亲自动手吗?
这并不是兰花集团会长元奇先将军所活跃的战争年代了。马克斯·韦伯将权威分为了三种类型,分别是法理型权威、传统型权威和感召型权威,传统封建社会中最常出现的是以封建家长制为代表的传统型权威,而感召型权威往往出现在社会动荡变革时期,拥有卡里斯玛魅力的(charismatic)领袖人物会崛起,召唤信徒,共同完成对现有政权的颠覆,进而共建一个新的政权。在新政权发展初期,卡里斯玛领袖与信众的关系是平面化的,他们往往地位、出身与群众别无二致,因而更具亲民性和感召力。但这样扁平化的政权是不稳固的,需要更强大的法理力量加以规训,因此在法理框架的逐渐建构过程中,感召型权威变成了法理型权威,而后者所依赖的已经不只是领袖一人的人格魅力和亲力亲为,更重要的是日臻成熟的法理体系中自上而下的层级管理关系,以及严格的规章制度对组织成员的约束,这种层级制既让人看到向上攀升的权力欲望,又让下层人甘于接受上层人的管制,从而形成了更加稳固的社会结构。
显然,兰花集团似乎仍处于卡里斯玛阶段,成员们依靠的仅仅是元奇先将军的传奇故事以及作为信物和图腾的兰花,这样原始部落式的精神信仰只适合于政权更迭期的力量积累,而在当下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如果不能快速转型为法理型权威,就会因最高权力过分接近民众而很容易遭到颠覆。击溃朴载相和元尚雅的关键正是他们凭借原始部落的优胜劣汰思想而自己做出了在当今的法治社会中绝对不被容许的杀人行为;以及他们与明知与自己为敌的吴氏三姐妹距离太近了——朴载相任由记者吴仁京不停深入追查银行破产案的真相,而元尚雅则不仅邀请仁惠住进自己家,后来还一度雇佣了吴仁珠——让这样满腔正义而不怕死的贫民如此深入地活跃在集团内部是相当危险的,他们“近水楼台”的优势会放大他们对贫富差距的仇恨,从而形成颠覆性力量。
但是换一种思路,倘若兰花集团已经形成了法理体系,那么他们就不必亲力亲为地去杀人,而是假借下人之手,从而构造出一个更为成熟的组织机器内部的“平庸之恶”。按照阿伦特的说法,“平庸之恶”是人在服从命令的惯性思维中不经运用自己理性而做出违背人性的恶行,那么朴氏夫妇就不至于轻易地身败名裂;一旦下级所为被曝光,他们只需壮士断腕,撇清关系,就可以继续高枕无忧并培养下一个忠诚的下级。这样一来,这一集团或许可以运转得更为长久,而吴氏三姐妹也根本无法接近高高在上的他们,更不要说获取他们的内部机密——包括数十年来违法敛财的资金往来数据、违法行为的视频等等。她们能接触到的将只是零碎边角,甚至无法撼动这座大厦的一寸根基。
我想,虽然这部剧的真实程度稍显欠缺,但它对于一个异教组织的诞生、扩张与消亡所做出的预言式书写,其实可类比奥威尔的《动物农场》,它们都是以一种夸大的矛盾冲突与隐喻式的描绘来表达对社会走向的隐忧。从这一点来说,韩剧确实已经逐渐摆脱了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那种琐碎日常书写而大胆地进行了纵深开拓,虽然对于一些题材的驾驭能力尚显不足,但勇气可嘉,也足够标新立异。比如说《永远的君主》就构造了一对平行时空,其诞生源于50年代朝鲜战争的不同结果走向——一个是与当今现实无异的大韩民国,一个是南北朝鲜统一的大韩帝国,后者建立在朝鲜战争中韩国大获全胜的历史基础之上。虽然这部剧在平行时空穿梭过程中有不少逻辑漏洞,最后结局也并未能完整解释前期的诸多伏笔,但它的“大韩民国/大韩帝国”之二元设定,足可以韩国思想文化对影剧创作的包容。而《永远的君主》和《小小姐们》都同样在“前史”中涉及了战争历史(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可见战争给韩国人留下的思想动荡之深,而韩国编剧也敢于将其诉诸荧幕,即便包裹了迎合商业市场的言情/悬疑元素。基于此,我觉得敢于冒险、不怕失败的影剧才有更长远的前途,请国内也能多生产一些大胆创新的好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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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0:54:22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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