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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老虎》争议:现实与寓言中的支点?(戴清)

争议中的《两只老虎》能否在现实与寓言中确立支点?

  由青年编剧导演李非执导的贺岁电影《两只老虎》因为有葛优、赵薇(同时兼任监制)、范伟、闫妮等一众大明星主演参演,有近年来在多部影片中都有上佳表现的喜剧新秀乔杉加盟主演,甫一公映就备受关注。这是一部拍摄很用心的作品,出色的演技和精到的影像更让影片十分亮眼。

  然而影片上映之后,并没有获得一致的高口碑,而是引发了不少争议。我想,这要从影片的情节展开和人物关系等角度入手来分析。

 

  一只纸老虎,一只真老虎

  《两只老虎》的剧情不复杂,失败失恋的青年余凯旋(乔杉饰)绑架了期刊封面人物——成功人士张成功(葛优饰),一番啼笑皆非的斗智斗勇后两人达成协议:余凯旋只要肯为张成功做三件事即可获得一百万元。之后,余凯旋就投身其中,一件件去付诸实施,浑然忘了张成功随时都有机会逃走或向周围人举报他绑架。从故事初始,这种绑架关系就带着明显的戏谑色彩,波尔多红酒、牛排与小二、鸡排的背后,是不同阶层在饮食、审美上的反差,让人联想起年初上映的引进片《绿皮书》的相关情节。随后,余张之间的绑架关系逐渐演变为一种深厚默契的合作关系。依此看,该片的现实主义意味并不充分,而明显带有寓言色彩和象征意味。

  整部影片由四段故事组成,其中第一、三、四段围绕着张成功要求余凯旋为自己办的三件事展开。而第二段即张成功为余凯旋出头报仇的故事则是节外生枝,但正是这一事件使人物关系发生了多重重要变化,充分显露了两只“老虎”的本性:首先两人不再对立,而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其次,从余凯旋起初主导、控制张成功,完全变成了张成功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张还是余的老大,为余少年时受的霸凌欺侮出头出气;再次,张余二人的性格性情毕现,完全颠覆了影片开头两人给观众的印象——

  余凯旋并非凶神恶煞的绑架者,而只是一个没有耳朵的“老虎”,盲听盲从、盲打误撞、不择手段,是被拜金风气裹挟的莽汉;但骨子里又是懦弱、善良的,是一只“纸老虎”。如影片中表现的,当他再次看到初中时曾欺侮他达半年之久的史剑时,眼神仍然是怯懦的。在张成功帮他报仇狂扇史剑耳光时,他却始终没有动手,也从侧面说明他当初绑架张成功完全是一时冲动;

  而张成功则既不是被动好欺的可怜虫,也不只是一个幽默精明的商人。他有扶助弱者的同情心,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别看他外表瘦弱无力,内里却胆气十足,一点儿也不惧史剑那一脸的蛮横或对方人多势众,而是不由分说、不给对方以喘息机会地狂扇对手,都虎虎生风呢,而且绝不轻易收手,更不理会余凯旋于心不忍的央告。这才是一只“真老虎”!其中,一定和他敢闯敢拼、富贵险中求的人生阅历有着深刻联系。借此一役,张成功不仅制服了史剑,也在气势上和感情上成功收服了余凯旋。之后,余与张的关系彻底反转,更像是小跟班与大老板的关系了,余不只心甘情愿,也是心悦诚服的,还带有几分赎罪的意味。

 

  三个故事,三块心病

  三个故事对应着张成功的三个心结,也是他的三块心病。

  最重要的当然是爱情,余凯旋既是张成功的捎话人,同时他也是一个旁观者——代表着观众观察、追问周原对张成功的真实看法。在余凯旋的眼中,周原虽然是一副决绝姿态,提起张成功来咬牙切齿,但周原对张成功是在乎的,也有着因他而起的真实痛苦。在爱情关系中,有恨,其实是比漠然要好不知多少倍的感觉;恨,未尝不是另一种在意和难以忘怀的表现。所以,年少时有过诗人梦想的余凯旋才会编造那样一段动人表白,转达给张成功。而这番话竟然与周原结尾处和盘托出的心里话一模一样。如此看来,心底有诗意的小混混余凯旋倒称得上是周原的知音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张成功虽然被感动得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却无意中道出他根本不相信那是周原所说。可见,影片最终也没有让男女主人公真正理解与和解。他们始终也没有建立起亲密爱人之间发自内心的、牢固的信任感。张成功在爱情上一败涂地,恰恰象征着当代人的空心病,已经失去了投身爱与被爱的能力。

  第二个故事同样关乎信任与爱,这一次是友情——张成功对老战友的失明终生愧疚,希图通过补偿、资助昔日战友——盲人按摩师范志刚——来完成自己的救赎,也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张经过人生的大起大落、走到人生边缘,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了悟了曾经行为于德有亏、有愧。然而,这种赎罪随着范志刚的一句“我怕还不起”而告失败。张成功的遗憾和心结可以因此放下——他确实努力过了,但却永远无法补偿老战友,也无法恢复他们曾经亲密的关系,就像失明的眼睛再难复明一样。同时,这也未尝不是老朋友回护个人尊严、保持自己生活边界的一种姿态,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早已形同陌路了。

  第三个故事——张成功让余凯旋为他去老家送信,其实是为爱情、友情上一无所有的张成功提供源自亲情的解释。余凯旋因此了解到张成功年少时父亲跳崖之死的悲凉,它显然勾连着特殊历史的伤痕记忆。影片在此试图在人物成长/心理逻辑与社会历史逻辑之间构建起某种因果联系,青少年的创伤记忆从来都是个体性格定型的关键与底色。而张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的原因至此也有了答案,连带着他的初恋——他最终放弃了那个给予他翻身转机与帮助的痴情女子,他的漂泊无依、他的不安全感以及他对最亲近的人的不信任感也大致找到了个性人性的形成理由。更有意味的是,张成功通过余凯旋代为省亲,完成了自省之旅:正是余的单纯,对张成功无保留的信赖让张看到了他和余凯旋之间的差距,那无关金钱、无关地位,却是人性善良敦厚与多疑褊狭的距离。自此,这只没有尾巴、缺少方向与定力的“老虎”(尾巴的功能)也开启并通向了他的精神救赎。

  结尾处,当余凯旋拿到一百万、却没有要时,他终于通过了最致命的金钱诱惑的人生考验。如果说张成功帮他出头出气那次让他抚平了少年创伤,从此可以无所畏惧地做人,那么这一次他帮助张成功送信则完成了深刻体察历史创痛、感悟人生苦难、由此拥有了拒绝和担当的勇气,也是他经历的一场确立人生信念的精神复苏之旅。从这个角度看,“两只老虎”是相互救赎、彼此成就的。

  表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呼吁爱与真情守候,是葛优主演的贺岁影片中一度反复出现的主题:《非诚勿扰》中秦奋拯救了遇人不淑、不惜蹈海自尽的空姐儿梁笑笑,恢复了爱的能力其实也就是恢复了对人的信任;《不见不散》《没完没了》也在国际化语境中,在浪漫温馨又世俗家常的情感故事里一直贯穿着信任与爱的主题。而今,在新一代导演变化了的故事中,多少带有《绿皮书》与《无名之辈》的影子,但关于信任与爱的故事内核却在延续着,也提供了新的艺术思考与呈现。而这,正是影视故事折射时代、反映世事人心的最佳注脚吧。

  故事结尾处“两只老虎”的可爱八音盒、轻搭在余凯旋肩上的高尔夫球杆都预示了爷俩好/哥俩好的温情图景。然而,与《绿皮书》中种族维度、阶层维度的表现分寸感都较为恰当相比,该片中男女性别维度的错位心理表现显然更耐人寻味,而阶层和解则因太过彻底与传奇而显得较为轻松、完美,影片提供的当代都市人跨越阶层藩篱的救赎想象也就拥有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寓言色彩。这一特质,对抱着看喜剧或现实主义作品的观众可能都会带来一定的挫伤或抑制感,我想这也是该片上映之后引发争议的一个主要原因。

 

(作者:戴清,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视听艺术委员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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