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城》：行业真实与艺术创作的博弈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国的现实题材电视剧成为全行业的弱项，以至于有关部门甚至专门出台相关文件来鼓励现实主义题材电视剧的创作。现实题材电视剧直接反映的是观众正在参与的生活，稍有不慎便会失真，慎之又慎则又会因为刻板而失去艺术创作的意义。这其中，作为弱项中“软肋”的，便是行业剧——无数次被舆论嘲讽为“换个行业谈恋爱”，而至于行业则未呈现。

　　因此，现实题材的行业剧，居然成了中国电视剧创作的一柄“双刃剑”，一旦出彩则会收获一系列的奖项，而绝大多数情况下则会成为人们调侃的对象，口碑一落千丈。问题的关键显然在于相当一部分创作者对于有关行业的了解程度不高，以至于稍有专业领域表现的失真，便会被网络舆论进一步放大。而同时，本应作为副线的主人公情感线索不得不升格为主线，从而呈现为喧宾夺主的叙事偏离。

　　近日播出的改编自小说《苏筱的战争》的电视剧《理想之城》表现的是建筑行业。尽管随着我国改革开放以来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与快速城市化，人们对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已然习以为常，但对这个行业从业人员的认知，却几乎一如既往地表现为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建筑工人，以及总是拖欠他们工资的包工头。显然，若要将他们与以女性为主体的电视剧观众联系起来，并能够使他们从荧屏上获得具有浪漫主义的想象空间，着实不易。同时，建筑工程与建筑设计不同，毕竟建筑设计师是一个从事创造性劳动的工作，并且所承担的工作具有较为直观的美学意义。然而建筑工程师的工作，却实在很难为电视艺术创作提供可阐释的美学空间。

　　另一方面，世界主要国家的都市题材电视剧，也都不约而同地将故事背景置于其发达的城市，用以展现色彩斑斓的现代化生活图景。主人公们白天身着得体的西装，手捧咖啡穿梭在摩天楼宇之间；夜晚，或是身着礼服享受着鸡尾酒与夜景以及芭蕾舞剧、交响乐，或是身着修身运动服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即便是大城市穿梭往来的地铁轻轨，都从不同侧面展现着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体会的所谓白领精英特有的优越感。在这样五彩斑斓的城市里，选择一个与冷冰冰的钢筋水泥和泥泞的工地打交道的行业来展示，毫无疑问是一个困难重重的选择。

　　于是，创作者们寻觅到这个行业中一个适于表现的职业——造价师。他们的工作其实是建筑工程的经济师，主要负责的是测算项目的造价，以及保证项目实施过程中的审计与资金拨付、回收。他们不需要像建筑工程师那样，每天蹲守在工地，与钢筋水泥打交道，更多时候以白领的形象出现在招投标现场，以近乎路演的方式展现着自己仪态万方。如此的人物形象设计，一下子填平了观众浪漫主义想象空间与行业现实之间的鸿沟，使得男女造价师之间充满专业主义精神的爱情故事，可以自然地参与进电视剧的叙事中。只是此时，我们发现，中国的电视观众很可爱，只需要在行业展现上表现出稍多一些的真诚，便可以无怨无悔地投身到一个传统成熟的叙事模式中。

　　《理想之城》的女主人公苏筱被设定为一个三四线城市普通职工家庭出身的姑娘，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凭着自己的专业能力，担任了某国企的基层造价师。故事的开头就让她陷入了绝境，因为现场出现工程事故，导致她背了黑锅进而被开除出了公司；而男友的背叛不仅让她失去了最后的精神依靠，还因情敌的从中作梗，导致造价工程师资格证书被扣押，进而使其“再就业”的路途亦充满了困难。至此开始，“苏筱的战争”便进入了一种类“甄嬛模式”，在天道酬勤和机会只给予有准备的人等“鸡汤叙事”下，一次次遭遇“小人”的苏筱不仅以自己高超的专业技能征服了领导与同行，也以善良至极的道德光环与一丝不苟的行事风格感化着周围的人，最终登上了其事业的顶峰，实现自己建造“理想之城”的梦想。

　　这样的人物，不能用所谓“傻白甜”来一言以蔽之，相反却是一种十分高超的人物设计，或曰十分精妙的算计。因为每一个观众在其观影替代心理机制发生的时候，莫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道德情操高尚，业务水平突出，惨遭小人陷害，至今怀才不遇的人才。如果说有什么缺点，充其量便是苏筱的缺点——太过精于业务以至于不顾他人感受，太过投入自我以至于牺牲了自己的休息与对家人的陪伴。这在剧中变本加厉地投射到苏筱身上，从而使得观众发自肺腑地认为，这恐怕还真是个缺点。因此，在认同人物的时候，也十分欣慰地认同了自己，进而最大程度消解对行业的陌生感。

　　至于男主角夏明，则符合青春偶像剧对白马王子的想象——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主任医师，良好的家境给予其不凡的气质与谈吐，再加上其建筑工程公司主任经济师的职务，在剧中奠定了行业钻石的“人设”。这样一个连高官女儿都迷恋不已的钻石王老五，却对同行苏筱一往情深。与爱慕夏明并可以为之极尽卑微之能事的贺瑶相比，苏筱无论气质、风度还是家世几乎全面落败，但就因为其对土木工程的专业性，以及对此付出的投入与努力，使之收获了令全剧其他女性角色一致艳羡的爱情。

　　而为了强化这种“王子与灰姑娘”的代入效应，夏明还要适时地扣响苏筱父母家朴实的房门，以使观众确证这段情感的认真程度。更进一步，创作者再一次将工作的努力程度来作为人生的十全大补丸，以一种类女性主义的阐释，强调了努力的女性必须要有自己的事业，也会因此而获得自己应得的爱情。否则，便永远如前台杜鹃一样，不过是个“忠粉”而已。

　　此外，剧中人力资源部的吴红玫从初期给苏筱输送情报，到之后苏筱快速成长给她带来的心理落差，以及对男友的恨铁不成钢，都成为了剧中格外动人的场面。可以说，吴红玫成为苏筱的“镜像自我”，作为大学同学的她，因为不堪工地的生活条件，亦然决定考研改读人力资源，才因此受打压，且遇到问题无力反抗。对此，创作者向观众暗示，苏筱对自己的专业有着业精于勤的热爱与投入，故而总能贵人相助，逢凶化吉，云开雾散。

　　当该剧的叙事进入办公室争斗的“甄嬛模式”和爱情叙事的“灰姑娘模式”后，苏筱其实极为明确地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真正说了算”的人。前期是天科的总经理汪炀，后期则直接是总公司赢海集团的董事长赵显坤。他们的功能与历史剧中的帝王无异，在自己的王国里生杀予夺，却因为苏筱的业务能力而不能自拔，在锐意创新和固化守成之间摇摆不定。而在“伴君如伴虎”的过程中，苏筱逐渐补齐了自身短板，习得了“造价表以外的人心”，最终实现了以不忘初心为前提的升华。同时，主创们以丰富的相关技巧，进一步强化了这两重叙事的可视性。对于前者，则是“套话听音”与“偷听墙根”；而之于后者，则除了东躲西藏你进我退的猫鼠游戏之外，还有较难表现的心理描写。

　　至此，建筑工程行业便成了该剧可以随时褪去的外衣，至于造价师是否真的在行业中起到了如此核心的作用等问题，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而此时，不禁令人想到，之前高考填志愿的重要时刻，社会舆论除了将生化环材斥为“四大天坑”外，还质疑女生报考土木工程专业的合理性。或许，这部剧某种程度上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吧。

　　　　（陶冶系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冯颖倩系广州大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