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是一部逻辑非常可疑的电影,且容我作一番分析。
先来说几处小瑕疵。为了让白居易形象更加丰满,设定上给他贴了几个标签。一是狂,号称无情无义无法无天,只认诗不认人;二是执着,雪中披着黑纱苦求一字不得,心心念念求一个真相,看一眼真正的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三是对自己要求高,和李白尬上了,说就算我一辈子活在李白的阴影之下,一辈子也不出李白那么好的诗,也不愿意写假的。
这么一来,就出现了问题。白居易这么狂,又和李白死命较劲,一副不超过李白誓不罢休的样子,仿佛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把《长恨歌》写出来“孤篇压李白”。那么他在片中反复念叨的,显示出无限神往,一脸“我怎么就写不出这么好的诗”的,是李白的哪几句呢?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是李白当翰林供奉时写的一首《清平调》。比翰林供奉还尴尬的官职恐怕不多,翰林供奉没有品级,通常都是兼任,不然连该发多少俸禄都不知道,李白赚到点钱,靠的是赐金。职责也简单,没事儿就闲待着,皇上想起来了,招来一起游园、赏景,命他写首诗、作篇文,给皇上的业余生活增添一些文艺色彩,言而总之不过四个字——“御用文人”。
《清平调》就充分体现了这一职业特点。有一天宫中的木芍药盛开,玄宗月夜赏花,召杨贵妃侍酒,赐李白金花笺,命令他进《清平调》,李白醉中写成三章。这类命题作文,专门写来让命题人高兴的,叫做应制诗,就三个功能,娱帝王、颂升平、美风俗。应制诗不谄媚不秾艳,是不可能的,场面上好看的东西,不能甩脸子。
所以这三首《清平调》,“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秾艳露凝香”,“长得君王带笑看”,既香艳又谄媚。李白是伟大,但再伟大的诗人,也不可能每首诗都盖上“伟大”的戳,就好比最好的英语诗歌和最差的英语诗歌同时出选集,W.H.奥登的名字都会出现在里面。
所以如果同行对着这样的作品,一脸陶醉和神往,说我怎么就写不出这么好的诗,这就等同于骂人了,等于说李白的最高水准就是写写应制诗。然后还发了疯似的表达自己的神往,在秘书省藏书楼里跳着蹦擦擦,欢欣鼓舞地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那就不是白居易,是宋之问。
黄轩演得不错,情绪把握很到位,正是如此,才尴尬。无比深情地,真心地希望自己最好的作品《长恨歌》超过偶像随手三章应景之作,这个逻辑的尴尬程度,就好比我说我的文学教父是郭沫若,我怎么就写不出郭沫若那么好的诗呢,尤其是那句“长春好,长春好,长春汽车满街跑。”
《妖猫传》很好地延续了陈凯歌导演前半段发力,后半段乏力的风格,堪称《赵氏孤儿》的姐妹篇。前半段是基本合格的悬疑片,后半段好像突然忘了这回事,转向自由散漫地抒发表达欲,逻辑啦、节奏啦、高潮啦、收束啦,全都不管了。
问题又来了。白居易是个求真的人,往《起居注》上写唐德宗李适的死因时,不愿意轻易下笔,因而丢了官职。和空海两个人追查真相,也十分之卖力,因为他的设定中,一切行为的动机,就是想验证自己写的《长恨歌》是否符合事实,为此不惜违反禁令入前朝旧宫偷杨贵妃的信物。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在事实似乎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时,白居易的本能反应是愤怒。
结果进入后半段后,莫名其妙之间,答案自己蹦出来了,一切都在阿倍仲麻吕的日记里,两个人只要跟着阿倍仲麻吕,和最后憋不住自揭身份的黑猫讲述,就了解故事的全貌,前半部分费的心力,营造的气氛,都没用,白居易也散漫地放弃了自己的人设,觉得事实真相和自己想的一样与否,不重要,完全不重要,反正情感是真的就行了,这么想,前半段的表演,只能理解为尬演了。
后半段尬演的还有杨贵妃。搞了半台杂技汇演,说了两句类似“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是了不起”不咸不淡的话,就说明杨贵妃是对大唐气象有深刻理解的奇女子?早早预料到自己的命运,盛世时自己是大唐的宝,乱世已经不需要自己了,所以即便意识到自己将要进入一个骗局,也哀莫大于心死地慨然入套?这是想要把杨贵妃当成大唐气运的象征物啊,人设中就天生带着万人迷,谁见到她谁完蛋的设定。上一个类似的角色是《无极》里站在房顶上脱衣服的倾城。
同样,前后半段的审美也不是一个水准。前半段的建筑、服饰、歌舞,乃至器物、食物、茶饮,我都是服气的,不枉费六年的准备。结果进入后半段后,导演没憋住,急不可耐地想要抒发自己对大唐气象的理解,所有的一切就都开始跑偏。杨贵妃在长安城上空荡秋千,就是大唐气象?各种民间杂技,传统戏法,加上几个幻术,就是极乐之宴?死在马嵬坡的杨贵妃,转眼被安放在了某奇幻风格的林中古墓里,被搬出来的尸体又被安置在了某半山腰的水帘洞里,都是为什么?总结起来就是,前半段的审美虽然不一定有《聂隐娘》细致,但是有相类的水准,整体上比《聂隐娘》有沉浸感,不出戏,后半段就是《无极2》。
《无极2》也就罢了,导演一想到大唐气象,就触动了指导大型活动开幕式的心弦,极乐之宴,就是某开幕式的预演,单拎出来看,说是为申报冬奥会拍的宣传片我都信,各种中国元素杂糅在一起,既无逻辑,也无美感。最应该有想象力的地方,最应该体现大唐气象的地方,恰恰软了下来,偏偏这一段还很长,按照逻辑来说,这当然应该是重头戏,是每一个对盛唐有情结的人,都梦寐以求要回到的历史现场,但它实在是太晚会、太开幕式了,一点都不大唐,不如说是大连老虎滩海洋公园。
说完小瑕疵,来说大问题。《妖猫传》的原著是一本怎么样的小说?不是历史小说,其中关于历史,错讹很多,皇帝还没驾崩,庙号就叫出来了;因为国姓是李,所以唐朝禁食鲤(李)鱼,原著里常常吃;哈密瓜在明朝之前很少见到,金吾卫的家人居然吃的到;杨贵妃是中胡混血,没任何道理。对此,梦枕貘祭出了免责符:“日本即使模仿得再像,也无法表现出真正的内涵和韵味。佛法讲‘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希望读者明白,我写的是魔幻故事,而不是传奇小说。”
所以,怎么看这部小说呢?我是这么理解的。这是一本借由魔幻小说的外壳包装的,日本人对盛唐的怀想录,其中夹杂了不少私货,比如洋洋洒洒三万字写杨贵妃之死的各种传闻,不止一次念叨“彼时长安是世界的中心,世界最伟大的城市”,说明了梦枕貘对盛唐和杨贵妃的爱。但这种爱有很强的文化动机在其中。
在小说中,作为日本人间国宝的空海大师,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帮着处理了一系列的悬疑事件不说,还和白居易一块盗墓,赢得了无数伟大人物的友谊和尊重,留下的墨宝居然和王羲之相提并论。众所周知,日本向唐朝学习,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走向成熟期的开始,经过两百多年的学习,到唐昭宗乾宁元年,菅原道真引用中灌的报告上奏宇多天皇,以“大唐凋敝”,“海陆多阻”为由,建议停止派遣唐使,宇多天皇接受了。日本转向“国风文化”,逐渐走上了另一条文化道路。
对盛唐,日本人当然是有感情的,毕竟是文化母体,但梦枕貘原著中体现出的思想倾向,只能认为是一方面借由空海表达了自己对盛唐的向往,另一方面借由空海这一日本人间国宝在中国受到的礼遇,和他及其他日本人对历史现场的深度参与,说明一个道理,即日本对盛唐文化不是单方面的吸收,而是共同的创造者,盛唐不是中国的盛唐,是全世界的盛唐,是包括日本在内的各国共同创造的盛唐,为什么空海的字能和王羲之相提并论?为什么杨玉环必须有一半胡人血统?为什么在重要的历史时刻,要一再强调日本人的参与?
运用这样的逻辑,梦枕貘重构了历史现场,把日本和大唐变成了并置的关系,从而“自抬身价”,他的热爱盛唐,不仅仅是热爱文化源头、热爱唐文化本身,而是经过日本文化层层滤镜筛选过的,无处不带着日本烙印的盛唐。日本人的作品,体现出这样的思想倾向非常正常。但是一个中国导演,把这套逻辑原封不动地拿过来,借着这样的叙事框架来抒发自己对大唐气象的理解,这就等于是唐文化的直接继承者,在建立关于大唐的叙事话语时,钦点了日本人的版本,向大家宣告,大唐就是这样的,大唐气象的军功章有李白、白居易的一半,也有你空海和阿倍仲麻吕的一半嘛。我说《妖猫传》逻辑可疑,这里就是最可疑之处,这样的大唐气象,真的有一丁点大唐气象的影子吗?
说到底,大唐气象,靠的是强有力的制度和文化输出啊。
(文/张彰)
本文由作者笔名:小小评论家 于 2023-03-26 00:31:38发表在本站,文章来源于网络,内容仅供娱乐参考,不能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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