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影评观后感
科恩兄弟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到现在,拍过几十部电影。《大地惊雷》能感觉出导演对美国西部饱含某种复杂的个人情感,其中既有对这片热土的热爱,又有某种憎恨和怜惜。《阅后即焚》这部影片比《大地惊雷》要早几年诞生,影片充满明显的创作野心,既有追风的痕迹,又有超越当下,刺穿现实的努力,是一部诙谐又略显沉重的电影,极尽嘲讽又怒其不争。
2018年科恩兄弟又为观众奉献了一部独特的作品——《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这部电影在形式上进行了创新,全片以阅读的方式,将六个故事连缀在一起,既独立成章,又具很强的关联性。故事背景当然要设计在沧桑、荒凉,充满传说的美国西部,所以这部影片,被定位为西部片,有点牵强。
影片的开头是轻松愉快的。巴莎巴的妙音鸟巴斯特,弹着琴,唱着歌,像无忧无虑的神仙,穿梭在西部的荒漠之上。事实上,这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通过自己的神枪技艺,将世界踏成一川坦途。他的轻松和自信,不过自负依托下的傲气,他早已忘记自谦和收敛的优良品质,乃至久未尝到过失败的滋味。他疏忽或遗忘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人世规则,也忘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的警戒。在优胜淘劣的生存法则面前,在命运这艘大船上,生命个体注定是渺小的,像一则笑话,要供上神玩乐。于是,一个吹口琴的牛仔,用一颗子弹结束了巴斯特。作为灵魂的巴斯特,靴刺换为翅膀,他依旧向往有一个公平公正的地方,那里的人不会卑鄙,不会强制一个看过牌面的人去玩牌。
第二个故事《阿尔戈多内斯附近》中,也随处充斥着命运这家伙的影子,个体生命在它的大手里,随意揉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致。在荒漠里有一座前不靠村后不着店的银行,里面只有一个老店员。抢劫犯一阵狂喜。表相从来不过一张遮羞布,被欲望冲昏头脑的他并未察觉危险的降临。随着抢劫成功,他也被那个身上挂满大小不一饭锅的老店员用枪托打晕了。故事才刚刚开始。眼幕撑开,他发觉自己被执行绞刑。执行者们正在为死者马匹的拥有权争执不休,这当儿,远处黄沙腾起,印第安人的利箭射穿骑警的脖颈。他被一个偷牛贼救下,可转眼被当做偷牛贼又上了绞刑架。一个人的起初,跟一个人的终结,是注定了的事,无论过程多么曲折,多么侥幸。逃出了刀枪,也会遁入火海。点睛的一幕是抢劫犯临死前,与台下的美丽姑娘一见钟情。
西部落下纷纷大雪,作为彼此的《饭票》,剧团经理和艺人之间在寒冷中互相取暖。这点暖意,是人性仅存的良善,是慈悲,像甘露一样,从天上降落到尘世上葆有善意品质的人们身上。艺人是“无翼画眉”,他没手没脚,靠经理为他描好夸张的妆容,在简陋的舞台上,一遍一遍讲述动人的诗篇,并获得一些钱财来维持生活。艺人是饭票的来源,而经理也是喂食艺人的饭票。艺人扮演者是当日《哈利波特》中那位肥胖愚蠢的表哥,而今他已成人,长得忧郁而优雅。影片中,他通过惊惧、悲切、绝望的表情,准确演绎了残疾人既卑微又渴望生存的内心世界。“无翼画眉”既然要失去双翼,那么他还将会失去更多,先是观众的喜爱,再是经理的厌恶,有一天,他被一只被***的鸡代替,饥肠辘辘。他已失去了饭票的功用,所以,他将被抛弃。慈悲在这里变得很庞大很宽泛,对于个体生命,慈悲是可怜和好心,邪恶和牺牲。而对于整个人世,慈悲是苦难和杀戮,是淘汰和抛弃。
《黄金谷》改编至杰克伦敦的小说,远离人群的山谷,溪水清澈,花朵摇曳,树木葱茏,美丽的小鹿在奔跑,猫头鹰在这里筑巢,一个老人唱着颂歌穿越密林到来。他是淘金者,被命运指派而来,既带着生存的必须,又带着人类的贪恋和杀戮之气,打破山谷的宁静安详。他将会发现金子,在赶走小鹿,偷食猫头鹰的鸟蛋,开垦破坏草木的家园,并怀着对矿藏先生的感激中,得到自己的所需。而更年轻的人,在他身后觊觎,虎视眈眈,奋力争斗。金子在这里,是财富,同时也暗喻了所有原初的、传统的、天赐之物的珍贵。老人赶着他的驴,带着金子,唱起“我爱你额上的皱纹,刻满岁月的沧桑”,穿林而过。身后,河谷满目疮痍,尸体被掩埋。众生皆苦啊,生存是个永恒不厌的话题。
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么,你可能拯救一个软弱的人吗?爱丽丝小姐的可怜,刚开始你以为不过是孤苦无依。一个年轻女孩,失去了庇护惯有的无助。那条名叫皮尔斯总统的小狗,仿佛爱丽丝的另一面,不安,没主意,却又带着天真的假想和顺遂,她的可怜,是她毫不坚定的立场和毫无特点的性格。但似乎她也并没有不快乐,亲人的死去,对她来说有点无动于衷。小狗的被抛弃,她心里虽有隐约的不安,但更多的是释然。而被求婚也是顺理成章。看别人脸色行事,活在人们的嘴里,做别人眼中的人。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于她的死,观众也无法给予同情。她只是穿梭在西部风沙中无数物种之一,她的活着和死去,对世界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纸张翻过去,最后一节叫《遗体》。马车破尘而出,车上坐着信仰、经历乃至性别不同的人,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世上的唯一,他们一生承受和收获,拥有过的爱情和亲情,生活过的每一寸空间,度过的每一秒时间,都是与众不同的,可是,他们忘了,他们都是要去磨根堡的人。在车上,他们争吵,努力表达和说服对方自己的绝无仅有,又受到他人的奚落和嘲讽。只有灵魂收割者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而用讲故事和唱歌的方式,来安抚这场争吵。可是,马车不会停下来。生命的马车,什么时候停下来过?除非,你要抵达死亡之地。马车终于停下。看到这里,我才明白《遗体》的真正涵义。那乘车的人,只不过貌似活着的遗体,他们已经或正在死去。与开头的轻松截然相反,影片的结尾有点沉重。就像灵魂收割者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希望是故事的旁观者,但总有一天自己会走进故事中年。
六个故事,让我们看到了丑陋不堪的真我,披着用荣誉、名声及各种被认可或同化的所谓优秀品质缝制的外衣,在危机重重的现实和诡秘多变的命运指派下,所呈现出来的脆弱而虚假的一面。六个故事,十几个人,哪一个不与我们的某一面相似?说的是故事,看的是人心,人形,人性。一个人,走不脱死亡的宿命,但怎样走,走多远,无疑是生而为人需要面对的问题。那些隐藏起来的小我,我们以为保藏完好,不被他人所识,所见,所窥,其实,正是这个不常示人的“隐我”,主导着命运的走向,这样说来,你所以为的终极命运,其实也是想愿中的结果。倒应验了佛家那句“众生无我,并缘业所转,苦乐齐受,皆从缘生”的偈语。
从《阅后即焚》《大地惊雷》,再到《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三部电影,基本涵盖了科恩兄弟的成长史。首先是一个充满野心的,在嬉笑怒骂间表达对社会和人类不满和慨愤的青年,然后是一个心怀宇宙大地,关注人类苦难的有担当艺术家,直到《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他们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不动声色而睿智老练的叙述者。从关注现实、社会、历史到人性,这种从大到小,从繁到简的过程,与其说是科恩兄弟试图通过影片想与观众取得某种灵犀,不如说,他们更在意自我表达的方式和观众的接受共通的程度。这种追求艺术高点的姿态,显然也是最高级的一种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