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归来》观后感
By 大嘴巴狼
《大圣归来》上映之后,微博中的相关消息直如山呼海啸一般。我自幼喜爱《西游记》,不仅是爱看六小龄童演的猴哥,厚厚的原著也是翻了又翻。我记得那本书前面有胡适关于西游记的一番考证,当时读过觉得非常震撼。后来我念了民俗学专业的研究生,发现那篇文章竟已成了专业阅读材料之一。这样看来,我觉得自己跟《西游记》可谓颇有点缘法。既然如此,这样的好片子是不该错过的,因此就在写论文之余刷了一刷。看完之后,觉得百感有些交集。因此从自己专业和兴趣出发,作此观后感一篇。是为前因。
人类学理论中有这样一个观点,即一种文化往往存在一个外部的薄文本和一个内部的厚文本。这两个文本有什么不同呢?所谓外部的薄文本,大体来说就是向外人介绍用的漂亮说辞;而所谓内部的后文本,大体就像是每家都有的那本难念的家长里短的经。传统人类学家们的工作主要是研究异文化,因此他们往往要透过文化外部的薄文本,去认识文化内部的厚文本。民俗学家虽然研究自己的文化较多,但是初学者常常也并不十分了解自己研究的文化,和人类学者相比,他们可能仅仅只是对研究对象更加认同,但到底还是要从外部的薄文本走向内部的厚文本。总之,从人类学或民俗学研究的角度看,对于文化的阅读和感受是由表及里的。
对于文艺创作而言,特别是对于幻想文艺的创作而言,作者要呈献给读者的大体也是这样一个过程。特别是对于架空世界而言,一个循循善诱的创作者往往要给读者一个最基本的场景和印象,然后一步一步地将读者引入他所创造的世界之中。这个过程如果没有做好,那么作者在自己的世界中所创造的东西就不大好让读者接受。这是架空世界创作的一种常见的规律。
然而,对于《大圣归来》的观看者来说,观看《大圣归来》恰好是一个相反的过程。《西游记》作为四大名著之一,里面的种种细节不说耳熟能详,但基本情节人物还是家喻户晓的。所以这部片子在叙事的时候,尽管不是非常谆谆善诱,也能够迅速被观众所接受,甚至还能依靠着观众的常识做出采。
先说说迅速的地方。在总文本量有限的作品之中,迅速地表达是一个必要的要素。在《大圣归来》之中,有部分情节正是依靠观众已有的印象而迅速地转接的。比如说猪八戒的加入就是这样。电影中的猪八戒是直接被孙悟空抛下凡间的,他并没有小说中的猪八戒那样,一方面再天庭犯下过错需要赎罪,一方面又被观世音菩萨点化要护送取经人。他在电影中最开始的表现是畏惧和逃避。尽管这种逃避最后在江流儿的面前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但他在剧情上缺乏内心转变的戏份。虽然在电影中有一段说猪八戒、孙悟空和江流儿一起旅行非常快乐,但这段剧情其实不够。所以,单纯从理性上来讲,猪八戒的加入是有些生硬。但是,凭借观众们已有的印象而从感情上来说,猪八戒加入的事实是很容易接受的。因为孙悟空和猪八戒就应该是一伙的。电影中的小白龙,和猪八戒有着相似的情况。它虽然表现得有些任性,但对于江流儿一行还是不错的,不仅在开头没有要吃小和尚并且和大圣打起来,到最后还顺便帮了江流儿一把。对于这条白龙的感情和行为,电影的交代其实并不清楚,但观众从感情上会觉得,小白龙应该和孙悟空猪八戒是一伙的,所以他们很难从感情上排斥那样的安排。
再说说出采的地方。其一,孙悟空和江流儿有一段对话:“大圣大圣,巨灵神力气很大吗?”“很大。”“四大天王是兄弟吗?”“是姐妹!”“那哪吒是男孩儿吗?”“女的!”“托塔天王有塔吗?”“没有!”“塔里有人吗?”“哎呀,没人!”这段对话很是惹人发笑。然而仔细想来,这个惹人发笑的基础,正是中国人对于上述角色的熟悉。巨灵神力气当然很大,而江流儿以这个问题起头,显出几分啰嗦,又显出几分好奇,这对于一烦人小孩的表现就很到位。此后的对话更加逗乐,因为大家都知道哪吒是男的,四大天王是兄弟,托塔天王有塔,而且塔中似乎是有人的(关于托塔天王的塔,可参见吴承恩《西游记》陷空山一段),孙悟空说的都是气话和反话。所以,借着一段小小的对话和观众心目中对《西游记》角色的理解,电影实际上表现了多层意思:第一,江流儿对齐天大圣和大闹天宫的向往;第二,江流儿是个有些烦人的小屁孩儿;第三,孙悟空对于江流儿是有些不耐烦的;第四,孙悟空不耐烦到有些自暴自弃,光说反话,放弃治疗了。这段信息量丰富的对话,很好地运用了观众们已有的知识,可说是内部文化再生产的一个良好的例子。
我认为出采的地方还有其二,就是对于唐僧的处理。在我看来,江流儿就是《西游记》中唐僧的映射。关于这点,电影中给了双重的暗示。第一,江流儿被法明收养的经历和取名,和《西游记》中的唐僧是一样的。《西游记》中说唐僧的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后,娶了王丞相的女儿为妻,赴任途中陈光蕊被船夫害死,妻子王氏被船夫霸占,王氏就将儿子投入江中,顺江而下后被金山寺法明长老救起,起名叫做江流儿。《大圣归来》中,对唐僧父母和他们的遇害经历有所改动,但将唐僧救起的人的名字以及唐僧最初的名字是一样的。第二,《西游记》中唐僧到五行山放孙悟空时,是爬到山上去把如来的“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揭掉,然后孙悟空就能从山下出来了。在《大圣归来》中,虽然江流儿把悟空放出来的时候没有这段剧情,但后来两个人被山神追的时候,山神背后还是有个符咒,并且揭开这个符咒的人还是江流儿。从这两段剧情安排来看,说江流儿是唐僧的映射,那简直是一定的。既然江流儿是唐僧的映射,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有些妙处了。
我们知道,在《西游记》中的唐僧,又胆小又喜欢作死,但是他是孙悟空的师父。孙悟空必须要借助他的身份进入佛教,继而偿还自己的过错。唐僧这个角色在《西游记》中,是个必要的角色,但却不是一个很讨喜的角色。在《大圣归来》中,唐僧这个角色被颠覆成了江流儿,竟一下他的形象提升了几个档次,竟变得十分天真可爱了。首先,对于唐僧的种种作死之处,一旦到了江流儿身上,就变成了儿童特有的直率。成年人不当作死,但儿童的莽撞却是可以原谅的。其次,《西游记》师徒四人中原本没有儿童的,但《大圣归来》作为动画电影,将唐僧变成儿童角色却能够增添几分童趣,使它变得更为老少咸宜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从唐僧到江流儿的角色颠覆,将唐僧和孙悟空的上下级权威关系,转换成了大人与孩子的仁爱关系,这不但更加贴近已经生育的父母子女们的情况,也能够得到讨厌权力权威关系的新一代青年们的喜爱。以江流儿这个小孩为契机,我们看到孙悟空是如何一点一点地为儿童的天真和直率而动容,从而不断地逼迫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于是也就更加坚强的过程。这个过程使电影的叙事离开了传统的师徒关系那种你说我做的填鸭式教育,将成长的主线转化成为领悟、面对和战斗,所以它不仅仅是让孩子得到了欢乐,还能让那些能够思考的青年人和中年人动容。比起在强大的带领下逐渐变得强大,在面对弱小的领悟中获得力量,不是切合了一个更为光明与和平的主题吗?所以,我觉得从唐僧到江流儿的这一个颠覆,真是一着很秒的改动。
这部电影用了很多中国传统的文化符号,包括传统戏剧的唱腔和舞蹈动作,这也很值得谈一谈。我认为混沌用童男童女祭天那两句唱词是很精彩的。基本上,现在的国人对于传统祭祀的认识不大深。混沌作为妖怪,他的祭祀和人的祭祀又显得不同,要更加阴森恐怖一些。这样的祭祀场面其实不好表现。但混沌用戏腔唱了两句辞,就把这个祭祀的意思很好的表现出来了。他的唱词是:“五行山有寺宇兮,于江畔而飞檐;借童男童女之精华兮,求仙药而历险。”这个结构几乎就是楚辞的结构,唱起来显得非常古朴,很符合混沌的身份。同时《楚辞》中的《九歌》原本是屈原就楚人祭祀时的唱词改的,所以在这里模仿《楚辞》对于祭祀的场景就颇为合适。当然《诗经》也是被用在礼仪场合的一种文学,但《楚辞》的浪漫主义色彩更加符合混沌这个妖怪胡乱祭祀的情况。
前几天有人说,文化输出主要是精神,符号是不重要的。我想,对于《大圣归来》这样处于文化内部的文本来说,事情恰恰相反:没有文化符号,文化认同感和文化吸引力就无从谈起。正是因为《大圣归来》中比较恰当地运用了中国传统的文化符号,才激起了观众们蕴藏依旧的文化认同感,才将这种认同感转化成为了观影的热情。当人们看到像孙悟空这样一个文学和文字上的符号被新锐的动画美术表现出来的时候,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视觉期待得到了很好的满足,他们的文化自尊心同样也得到了满足。只有满足这些东西,《大圣归来》才能打着国产动画的旗帜,蹭蹭蹭地窜上五亿票房的高位。如果只管故事的内在精神,不管这些文化符号的搭配合适与否,那么观众首先在文化上就无法认同,市场认可度乃至于票房就无从谈起了。
当然,《大圣归来》中所使用的文化符号,未必就是完全符合现实的。譬如江流儿说“身如玄铁,火眼金睛”的那段动作,以及唱戏时所用的戏腔,都是从现在的戏剧中提取出来的。唐代的戏剧恐怕并不是这种样子的。但这些都是小节,毕竟文艺作品很难做到完全符合现实。再说若真的变成唐代的东西,也许现在的观众反而看不懂了。